“那是刘某尚在学塾读书之时,”刘船东的声音带着丝颓废,思索道:“大概是十五六岁吧……那年冬,先生令放假,我和几个同窗相约去我家住上几天。回家之时,却发现村人焚香祷拜,拜的竟然是一窝狐狸……呵呵!”
刘船东苦涩一笑:“当时年少气盛,先生教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不知谁嘲笑了乡民一句,我当时却是头脑发热,深以乡邻愚昧为耻,吼一声‘吾必杀之!’
第二天便纠集同窗,带捕网、射鸟雀的弓箭、还有刀枪……狐狸虽机警狡诈,奈何我等人类更聪明,傍晚之时,终究全部捕拿。
犹记得当时几只大狐望着我哀哀哭号,我可不懂禽言兽语,亢奋下一个个虐杀之……皮毛也全部剥下,制成皮裘,献于长辈以表孝心,却被大大地训斥了一顿,令我将皮裘连狐尸好生安葬。
我心有不忿,面上应承,下来便溜之乎也,去同窗家住了些日……
唉,以后渐渐淡忘,谁知竟贻患于今日!悔不当初!”
刘船东一脸懊恼。
风若虚听着话,心想这人难怪行船海上时竟然还敢劫掠于人,心黑手辣,却原来少时心性便已如此。孩童之时,不辨善恶,往往伤及虫兽猫狗,尚可原谅。但是十六七岁时,既已进学,灵智大开,犹一言不合便虐杀生灵,此人心性可见一斑,无怪命里有此一劫。
当下言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记得曾经看过一话本,说是安史之乱时一个青年,姓王,兄弟习武,在武途任官,而他自己奉老母避居江南。战乱平息后,他辞别母亲去原籍,想寻求故旧,或可谋得一官半职。
路上过一森林,似听见人说话,过去一看,却是两只狐狸在看书,指指点点,或有所得的样子。他以为妖物作怪,便拿弹弓打两只狐狸,一中眼,一中腿,打跑狐狸得了书,却是蝌蚪文,他也不认识,心想着等以后寻饱学宿儒请教。
傍晚投店,与店家相谈之时,有一人进来,袖子遮眼,好似有伤,要投店。因为这人面生,又没从人,又没行李,店家以上面查禁的命令不敢让他住,谁知这人便说自己是郭子仪的家丁,要店家不相信明天便跟他一起去城门,有的是人给他作证。这店家却是被唬住了,便让他进店,卖了酒食,开了客房。
这人随后就参与到店家和王生的闲聊中。王生说到今天的稀奇事,这人却也说是赶过两只狐狸,不小心被绊倒,伤了眼睛。听说王生从狐狸手中得了书,便想看一看。王生也没在意,正要递过书,这时店家的小孙子进来了,小孩子对世上很多东西都不认得,看着店里面就喊起来‘爷爷,这里坐着这么大一个大猫,怎么还不快快赶走,吓人啊!’
这时王生却是猛然想起来,白天他可不就是打伤了一只狐狸的眼睛嘛,眼前这什么大猫,肯定就是狐狸了!却变了人形巧言接近他,想把书骗回去!这可把王生气坏了,当下拔剑就追,那狐狸就脱了衣服,化原形跑了。”
风若虚哈哈笑道:“你说这狐狸是可恶可恨还是奸猾可爱?”
刘船东呐呐无言。
风若虚继续道:“没追上狐狸,王生回到店里,这时人们都知道了这事,就劝说王生,既然书是狐狸的,你做你的事,狐狸自去读书,本来各不相干,何不将书还了?一了百了!可这王生就是个倔脾气,绝不听从。晚上狐狸再门外大叫,让王生还了书,必有后报,不然做出什么事,王生不要后悔。这王生听了更气,拔剑想去追,大门却被店主锁了。这狐狸叫了一夜,王生都没改变主意。
且说王生赶回老家,找了亲戚,却没几个还健在的了。亲戚说很多人都没于战火,产业丧尽,就王生一家的产业,却是丝毫未损,也是有祖上保佑了。
两个月收拾停当,正想回江南接了家人回来,就见留守江南的家仆赶了来,带着孝,却是他母亲在江南思念他过甚,过世了。王生大悲,按母亲的遗信意思,将老家产业全数变卖去迎老母灵柩归乡再回江南。因为时间甚急,卖的很便宜。而同时,在江南那边,却有王生带着的仆人回家见了王生母妻,说是王生得了官,但是上任时间紧迫,要母亲妻子速速变卖家产去老家会和,当下他母妻二人唯恐误了他前程,也将江南置下的家产贱卖了。”
风若虚看着刘船东,一脸微笑,只是刘船东却猛然感到不寒而栗,惊慌地盯着风若虚。
“这二波人可巧在一处河道上,两船相会时遇上了。王生看见母亲健在,心中惊疑将孝服退下;母妻二人也是奇怪为何王生在此,还如此打扮。两方细细一说,误会了对方见到的两个仆人,一顿好打,然后拿了书信一看,两封信却都是一片空白。王生听母亲说报信的家仆伤了一只眼,猛然醒悟又是狐狸作怪。他母亲便又劝说将书还了,可王生被这狐狸一折腾,一肚子气,越发倔强不肯还。不过现在,因为被折腾地家产丧失大半,只得暂回安定的江南,租了便宜的房子住,王生更是生气。
这一天,却见王生兄弟找了来。说是回老家,从亲戚那得了母亲的凶信,急急回来。王生这时更是又羞又气,将事情给兄弟说了。王生兄弟见了母亲家人,又埋怨了王生一顿,说双方本不想干,都是王生多事又不听人劝,自取其祸,如今弄得家里支离破碎。连带王生母亲也是如此说,王生好不气闷。这时他兄弟说,在京中见识甚多,或许认得这书也不一定。王生也没多想,就给了他。
却见他兄弟拿了书走到厅堂中间,说以前往报信母亲病逝的就是他,如今书已到手,以后就不来纠缠他了,以后好自为之吧。王生大怒,拔剑来追,这狐狸又脱衣服化原形跑了。王生追到大街上,遇见一个瞎道人,问有没有看见狐狸,瞎道人指了个方向,王生就追下去了,刚跑了十几步,就听后面瞎道人喊,说以前在客店和给他母亲报信的就是他。王生转回头,却见两只狐狸在那里拿了书欢喜跳跃。王生母亲说去了祸胎就算了,他也只好回来了。到家一看狐狸的衣服,却都是破芭蕉烂荷叶杨柳枝而已。”
风若虚还是淡淡地笑着,刘船东已经缩在了椅子上,双目恐惧地望着他,尽管后面已经没有了空间,还是拼命地缩啊缩,退啊退……
“这王生因被连番戏弄,大病一场,家人又得花钱治病。这天,却又见王生弟弟进来了。这些仆人大喊妖怪,便一起上来乱打,被气恼的王生弟弟打回去。见了母亲,啊母亲也是惊疑不定。不过随即王生弟弟带来的家人让他们相信了。一问才知道,却原来王生弟弟也被家仆通知母亲病逝,匆忙间将官职辞了,产业卖了,急匆匆赶回来奔丧……这下子,虽然已经家破,人却是集齐了,王母说这狐狸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风若虚直起身子,缓缓前倾,盯着刘船东慢慢道:“刘船东,听完故事,有何想法?”
刘船东汗如雨下,喉中咯咯直响,盯着风若虚的眼睛已经瞳孔扩散,缩着身体喃喃道:“妖怪,妖怪……”
风若虚坏坏一笑,惬意地靠回去,扇子一指刘船东:“凝!神!”
刘船东眼睛缓缓闭上,身体恢复了平静,数息过后,忽然“啊!”一声惊醒过来,心有余悸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看着风若虚的眼神仍然带着些惧意,不过看起来已经好似回复了正常,狼狈地取出帕子将脸和脖颈胡乱地抹着。
风若虚哈哈一笑,戏谑道:“刘船东不会再以为,我就是如同故事里那狐狸一般,来尽情戏弄折磨你的了吧!”
刘船东苦涩一笑,扔掉帕子,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公子说笑了,这是刘某的罪孽,罪有应得,疑心生暗鬼,活该啊!唉!”
风若虚敛住笑:“这个故事,正说,世间人为万物之灵,虽为至贵,但世间岂只为人而存?万事皆不可过分,和谐为上。而我说了这个故事,累及你受了惊吓,也在我料中,我也是有意为此。”
刘船东能怎么样呢?只有默然苦笑的份儿。
“只是如此刘船东才能印象深刻,懂得恐惧为何物,不仅生死操于人手,更时刻有不可测度之劫报来羞辱——天命有存啊!这一惊吓,我是为那狐而作,一报还一报,既消你劫数,也减我因果。”
风若虚笑的很得意,合理合法地吓人,太好玩了!
刘船东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说话了。
“好啦!”风若虚站了起来,“事情告一段落,船放在这里不急,先去你家里,将你夫人的迷惑之术解了——剩下时间赶回九龙山镇,已经太过匆忙,便是明天出发吧。”
刘船东挣扎着站起来,恭敬道:“但凭公子吩咐。”
“还有”,风若虚又笑了,“若是有心,我可代你兑换些银币,让利五枚啊!”
一挥手间,咚一声轻震,一个木箱忽然出现在这会客厅里,发出一阵“哗啦”的悦耳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