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若虚望去,见那中年男子满脸憔悴,眼袋肿大,脸上脖颈一层层松散的皮耷拉着,看来真是像人说的本来是挺胖的,短时间内备受折磨急速减了油脂,才这么皮塌肉松,双目无神的吧。
听了李三的话,那人仍是有气无力,嘟囔着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广船,铁力木造的,北边根本就没有,我在南边造了带回来,花了我两千八百两。四百料(注一)的船,帆又多,比同样的福船跑的快的多了。又硬,就算比它大一半的船,一撞过去就沉了。不怕海盗,还能跑远海,去高丽,去倭国都成,两千两已经很便宜了。”
“呦嘿~”李三瞪大眼睛:“你怎么不说,这船用了几年了?旧船价钱还这么高?!你当我不知道啊?咱买船也是打听过的,这广船坏了不还得铁力木修?你有木头吗?还有啊,你咋不说跑远海这船上宽底小发飘不稳啊?折个一半价还差不多!”
这人还是双目呆滞,也不看众人:“船里我也有些备料,两千两。”
风若虚微笑着看去,除了不远处其他买船卖船的,三三两两围着看热闹,交头接耳地八卦,这边这船主的几个下人离他丈远位置站着,有的尴尬,有的麻木,有的担忧,唯独从眼里看出都有一些畏惧,看来这主近来发了不少脾气,教训了家中奴仆不少啊。
李三还待再说,风若虚扇子合拢,轻轻一扬,李三便悻悻地不说话了。
“两千两一艘半新的广船,也不是不可以。”风若虚笑着说道。
那刘船东头慢慢抬了起来,双眼像是有点回神似的有了焦点,脸上带着股兴奋。
“少爷……”李三欲言又止。
嗯,李三他们改口了,原因是风大官人听烦了——身份上是你们主人,咋这么老叫,听起来就是不对味呢?
所以改了吧,叫“少爷”!尽管他上面没有个老子被叫做“老爷”,让他自然而然排下来成为“少爷”,但是他自己也没成家啊,也不能被叫做老爷,所以这少爷还是叫定了。当然,或许哪一天他又听烦了,让他们改口叫公子什么的也不奇怪,再或许觉得还是叫主人威风再改回来……
所以说,风大官人看起来还是这么没有定性,就如称呼贵鬼小鬼鬼,小贵贵,小贵子……全看他当时心情了。好吧,幸好没有叫小龟龟,不然贵鬼绝对会和他拼命的。
话说回来,李三是想劝谏的,因为他觉得价钱还是不值。这回跟着少爷出来,临时身份就是个管家吧?嗯,大概。所以他觉得自己得担起来一些俗务。少爷是世外高人,这世情不大通透,不能让人蒙了啊。不过毕竟少爷在他们心里威势太重,既然他决定了,自己总不能当场反驳吧,不说有没有那个胆子,就说当初被主人点名跟着出来,心里觉得亲近,可也不能恃宠而骄吧?所以李三他们就纠结了。
远处三三两两围着看热闹的又多了,不少人交头接耳给后来的人八卦着,声音也大了起来,许多人脸上就露出了笑意。在他们看来,风若虚就是个有钱的富少,不通世事,在这当了冤大头了。
老刘的船谁不知道啊,虽说是铁力木,二千两银子买艘用了快两年的船也是贵的离谱。差不多大的福船、鸟船、沙船,一千七八百两都能买艘新的了!虽说要等一段时间,而且比不上这铁力木的快速、坚固,不过除了沙船,远洋抗风浪什么的总比它强吧,也就是各有优劣而已。老刘这狮子大开口的,据说把几个老交情都气回去了,也就蒙蒙小年轻吧,嘿嘿……
风若虚摇摇扇子制止了李三,憨笑看了那些吃瓜群众,笑对刘船东说:“不过我不准备用银子买。”
刘船东双目一直,然后浑浊的眼睛一亮:“嗯,银币……亮晶晶的银币!也行!”
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哗然,不少人一脸羡慕。银币虽说半年前就开始试行了,不少人也看过,可关键是量太少啊,大明光这沿海几省,海贸暗地里颇盛,需求大的很。可据说是匠人不足,发行量太少。这周围的商人们虽说手头有的是银子,也就是过个眼瘾,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个银币。
所以众人一听风若虚的话,就是心头一凛,肃然起敬——当初为了推行银币,官府可是让利了五到十个银币的,也就是拿着算了折色后的银子,以足银百两计,能领回来一百零五个最多一百一十个银币。可是粥少僧多,发行的渠道就是七品官员之上的俸禄、官府大宗采买,还有就是豪门、巨商了。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银币,这不单是钱,还得有身份地位啊!
风若虚又笑了,看起来风头十足:“这银币我是有,不过我还是不用银币买。”
刘船东和周围众人一呆,随即他脸色一变,沉声道:“我不收宝钞!”
这年头,若不是官府强制,谁还用宝钞啊!拿在手里都恨不得立马花出去,哪怕市面上汇率已经很低了,再折一点都行!这也弄的宝钞越来越毛了,虽说不是废纸,也是擦屁股都嫌硬!
风若虚哈哈一笑:“玩笑了,谁还用宝钞啊!我就直说了吧,我一文钱都不准备出!”
“哗~”周围人脸色全都变了,什么意思?这是哪家豪强准备强取豪夺了?唉,老刘也是衰,海上家里接连倒霉,现在有人趁机打落水狗了?!有些胆小的人立马就匆匆离开了——有大神进场,可别沾染上麻烦!
老刘木然之后转过头,像是被激怒了,狰狞的脸上血色上涌:“王八蛋!这是消遣爷爷来着!来,来啊!你们这些狗官,爷爷就是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看你们这些杂种比那些海盗强到哪里去!来人啊,上啊,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爷爷们就出海逍遥去!”刘船东本来瘦弱的身躯已经站的笔直,毕竟是扛过暴风雨打过倭寇海盗见过血的,一时间浑身气势飙升,像是一头被侵入地盘的老虎!若是一般的家养世家公子,怕不直接吓昏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顿时又跑了不少,这牵涉进去的可就是大事!这不知道哪家高官家的小公子,要是被打出个好歹,这些见证的,不得去吃牢饭!最后还得花钱摆平啊!速走!
就见刘船东周围的几个家奴和水手,尽管有的面带犹豫和惧色,也是慢慢围拢过来,更有两个随手就操起坚硬的棍棒——这里可不缺硬实的木头!
李三四个满脸兴奋——这些蠢货,不知道主人少爷多强!不过正好是咱们表现的时候啊,哈哈!摩拳擦掌就要抄家伙上前厮打。
风若虚笑容一收——泥煤!咱说的不是一个问题?你这呆瓜,太急躁了吧!是我说的不清楚,还是你们这挨海风吹的,脑子都被盐腌的变味了!这玩笑大了啊,什么狗官消遣的,小爷咱就不明白了啊!不过这明显不能打起来啊,这交易还没完成呐,再说,小爷好意思欺负你们吗?!
风若虚扇子往左手掌心轻轻一敲,“啪”一声轻响,向着刘船东为中心一字一顿道:“定——神!”
冲在前面的几个奴仆水手只觉一股冰凉的水劈头浇下来,心头一清也心头一惊,只觉眼前一黑,不由便是停了下来。而那刘船东,一个踉跄,被身边的奴仆扶住后,脑袋便是激烈的一阵急抖,“啊!”一声痛叫,两行比较暗而近乎发黑的污血从鼻子耳朵里冒了出来。
“老爷!”几个忠心的下人大惊失色,老爷可千万不能出问题啊!万一不幸,自己等人可也就如同丧家之犬了!
几人相视一眼,顿时大叫一声“妖人”,拎着棍棒武器就要往风若虚冲——打死一个算一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打死这小兔崽子,也是为主家报仇了,也不枉结识一场!
“住、住手!”刘船东长出一口气,脸色已经回复正常,鼻孔的血像是将眼睛和脸上的淤血污质一起带出来了似的,眼睛霎时间回复了闪亮的光彩,他努力站定了身体,向着自己的下人挥挥手道:“快,请这位……公子,进屋里坐,上座!上最好的茶!”
顿时周围的奴仆和水手们面面相觑,不过看自家老爷、东家眼神清明的样子,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纷纷架着刘船东,并且邀请着风若虚向一旁走去。
海商们卖船的地方当然也是由同业公会提供休息室的,不然让这些大有身价的商人们餐风露宿吗?!当然,同业公会也不是开善堂的,一套两进的小院子就是每天二两银子/银币,并奉上些基本家具什么的……你要嫌粗陋,可以啊!自己出钱买去!反正房子你也搬不走,正好为我装修了!
且说刘船东被手下人扶着匆匆进去洗了把手脸,便进来见风若虚,殷勤陪着喝了几口茶,吃了些点心,顺便打听风若虚的身份背景——当然,风大官人也不是善茬,两人云里雾里一番不着边际的白话,让刘船东心里越发焦虑急不可待,当下就让下人退了出去。风若虚也是一笑,让李三出去等着。
待房里就剩下两人,刘船东急急上前一跪:“公子慈悲!救我老刘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