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鸣后来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不是说村集体有了钱,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因为县里有规定,土地发包的收益都需要存到镇农经站指定账户,并把存折统一交到农经站保管,也就是她在大连时就听说过的“三资”委托代理。她最初只想着村集体有钱进账了,一高兴把这茬给忘了。
虽然实行“三资”委托代理,给村集体支配资金带来了极大的制约。按罗有的话说,村集体想花自己的钱,还得动不动打请示。看起来是挺麻烦的,可黎鸣知道这样做的好处是有效规范了村级财务管理,避免村上花掉不该花的钱。
钱被镇农经站“管”起来的好处还有,就是盯着那笔承包费的人也都死了心。村里的“大爷们”——主要是吴赖子和刘三踹听说土地发包的钱被镇上管起来后,暗地里笑骂罗有他们“活该!空忙乎一场。”,还真没再到村上来闹过。他们也许还不完全明白“三资”委托代理的意思,认为钱归到了镇上,村上就没有多大的支配权了,所以也就不好来找别扭了。当然,还有其它因素掺杂在其中,吴赖子不找了的另一层原因是他本身就不占理,刘三踹不急着找了的另一层原因是因为村上已经正式张罗着要给他妈盖房子了。
要说刘三踹的脸还是挺大的,村上是按着盖两间房的计划给林大美人准备的建筑材料,刘三踹非吵着要三间房的。没想到,在开村民代表大会的时候,绝大多数村民代表认为给林大美人盖上一间房子够她住就可以了,盖两间房也太奢侈了。有一位嗓音沙哑的五十多岁年纪的村民代表的话更冲,说:“刘三踹他妈有儿有女的,不是孤寡老人,又不是低保户,不在照顾之列。她以前住的房子充其量算个小两间,而且房子本来就十分破旧了。如果因为塌了,村里就出工出料给她盖了两大间的房子,以后要是还有发生房倒屋塌或者火灾的,你给盖不盖?不盖就不是一视同仁。盖了,人家的房子要是三间或四间,新盖的装修好的房子呢。你咋办,还照原样盖?村里再有钱吧,也不见得就这么个盖法。”
这位话音一落,其他村民代表也议论纷纷,都说这么援助林大美人是不妥当,卯大劲儿援助点建筑材料就不差啥了,村里怎么还能帮着盖呢?
出现这种局面,完全出乎罗有、黎鸣他们的意外,他们认为林大美人住的房子塌了,儿女又对她不好,她本人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村里帮她盖个简单的房子避风遮雨的应该没有问题,哪曾想代表们竟然有不同的看法。
非要列席村民代表会议的刘三踹更是始料不及,一开始见有代表反对,他还以为是罗有故意设的套呢。直到看见罗有憋红了脸跟大家起劲儿地解释,他才知道这都是代表们自己的意见。他心里这个恨呢,可有啥办法,不同意村里“一包到底”帮自己妈盖房子的不是一两个人,差不多是“一呼百应”,有十多位代表嚷嚷着不同意,不知表决时会啥样,他忐忑地想着。
正像他所担心的那样,举手表决时,竟然有超一半的人反对,自然没法通过了。他就不明白了,到底差在哪儿呢?自己啥时候把村里人得罪成那样呢。这就得靠他自己慢慢想了,也许他以前做人、行事都太高调了,也许他有了钱就不把其他村民放在眼里了,也许人们把对他母亲的同情都转化为对他的“恨”了。
罗有还是觉得应该帮林大美人把房子盖了,起码两间房的建筑材料还是应该村上给出的,工匠们就只能是林大美人花钱雇了。
此言一出,没人搭茬儿。半响,角落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罗有,你是不是对三踹他妈还有啥想法呀?大家都反对,就你一个人在那儿咋乎着,有什么劲儿呀?你要是觉得村上卖地那两个‘大子’儿没处花,就给我们这些老头子分点,要不就给全村人搞点福利什么的。怎么就冲着三踹妈使劲儿呢。”
夹在人群中坐着的刘三踹听到这话,立马就站了起来,顺着声音望去,想看看是谁说的,发觉是村里病病歪歪的孤老头孙老汉,只得悻悻地又坐了下来。这老头儿他可惹不起,无儿无女的整天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你不惹他还好,你要惹他,他能拄着拐棍撵到你家去骂。这村里人也是,怎么选他当村民代表呢?
孙老汉的一席话使得屋里的许多人都“哧哧”地乐出声来,罗有黝黑的脸上发着青光,一个劲地咳嗽。刘三踹看看这场面,知道完全依靠村上给他妈盖房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了,起身灰溜溜地走了,关门的时候故意让门发出很大的响声,来表达他内心的愤怒。
见刘三踹走了,有的人骂道:“看他能的,以为自己有两个钱就了不起呀!平时碰见了跟他打个招呼,还爱理不理的,装什么‘大老板’。”有人就说:“他算哪门子大老板,人家罗治业才是老板呢,可没他谱大。”李力说得更直白:“平常对他妈不管不问的,现在跑来找村上给他妈盖房子来了,他的小算盘我还不知道,他是想等他妈一死房子就是他的了,要不他能这么上心?”李力的话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同。
“行了,李力,就你知道的多。”罗有不好说别的代表,但是李力他还是能镇唬住的。李力见罗有冲他吹胡子瞪眼的,低下头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看,再也不言语了。
“我说老罗呀,村上有钱了,你打算咋办呢?要我说呀,你还是想法把村里的那几条‘水泥路’修修吧,一到雨天水都‘过脚面子’了,还有就是路边沟里的条石怎么越来越少哇?你得赶紧想法补上。另外,你还得雇个人看管,要不那沟里的条石都让人拿回去铺院子了,也不知道你们一天都忙个啥,也不知想点办法。”孙老汉说得还挺多,每句话都流露出对村上的不满。
黎鸣没有想到今天的村民代表大会竟然开得如此激烈,发包土地那次,代表们也没有今天这么多话呀。这是怎么了,看来罗家井子村的公益事业是该改善了,孙老汉的想法肯定也代表着大部分村民代表的心声,黎鸣默默的想着。
果不其然,孙老汉话音一落,马上就有人响应了,几乎所有的代表都主张把罗家井子村两个屯的背街背巷好好修修。
村民代表会议开成这样,罗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虽说他也想过修路的事,但也就是想想,还没纳入日程呢。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既然答应了林大美人,说要帮她盖房子,那么这个事在他那儿就是最重要的事了。他原想等把林大美人的房子盖起来,或者是筹划得有些眉目了,先开两委会研究修路的事,然后再召开村民代表大会通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两委会呢,人家村民代表就提出来了,这种情况在罗家井子村的历史上并不多见。
罗有不是那种做起事来婆婆妈妈的人,他见村民代表们几乎都有修路的意愿,就说:“那好,咱们今天就修路的事表决一下。大家议一议,看先修哪儿的路合适。”
“啥先修哪儿的?村上现在不是有钱了吗?要我说,要修就都修。”孙老汉想都没想就说。
“那好像不行。咱们村里发包土地是有了点儿钱,可是钱都被镇农经站‘管’起来了,村里修路用钱,得向镇里递个请示,镇上批了,咱们才能拿钱修路。罗家井子和偏罗子两个屯十来条背街背巷,要是都修的话得好大一笔资金,镇上不见得批。”罗有说出了资金使用上的难处和自己的顾虑。
“哦?是这样。”孙老汉没完全明白罗有的话,可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你修啥路了,要是修白色路面用钱多,每公里村上得拿出10万元的配套资金,这还得向县交通局打请示,由交通局统一安排,啥时能修上还不一定呢,咱们修主街的白色路面时请示报上一年多才给修的。”说这话的是袁晓春,听了他的话,众人交头接耳起来。
有的说,要是铺设红砖路,每公里满打满算也用不了10万啊,还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有的说,就是嘛,还不用等,这要是修白色路面,造价高不说,还得等人家统一安排,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有的说,一个背街背巷用得着修白色路面吗?一年也走不了几辆大车。修砂石路,煤灰路花不了多少钱,再不行到砖厂买点碎砖铺上。能方便人出行就可以了呗,不必非得一步到位,省下那点钱干啥儿不好?
“要是修砂石路或者铺碎砖,不就早弄了嘛,不就是因为有人不同意,说要修就都修白色路面,背街主街都得一个样儿,不能搞歧视。”老袁头说,这老头因为在村支部打更,平时又是个和事佬,所以身兼数职,既是村民委员,又被选为村民代表。
孙老汉听了这话,激动得站起身来,大声嚷道:“放他老娘的臭狗屁,谁他妈说的?”话音刚落,见袁萍、黎鸣两人也在,可能是怕她俩认为自己“为老不尊”吧,尴尬地捋了捋胡子,冲着黎鸣她们说:“甭怪你大爷气粗,你大爷心肠不坏,就是没文化。”说完,又对罗有说道:“这回你就修吧,甭管砂石的、碎砖的,有啥条件修啥路。就是别让我们这些老的、小的再走‘水泥’路了。你们放心修吧,谁要是敢再整没用的,别说我睡到他家炕上不起来。”
村里人大多都沾亲带故的,有个声音就劝孙老汉,说:“三爷呀,您这么大岁数了,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的,村里人谁会不给你面子?修路的时候,只要你往那儿一坐就行,别人就是有心‘起刺’,他也得掂量掂量。不过,你就别住到人家去了,都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再多出个‘爷’来养,你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话儿挺讲艺术,既抬举了孙老汉,又暗示了他的做法不妥,众人哈哈笑过后,细一琢磨还真挺佩服讲话人。
说这话的是罗治业,他也是村民代表,等大家笑够了,他又接着说道:“咱们村今后还真得多发展点公益事业,像修路了,建文化广场了,都得搞。修路是解决村民出行难,建文化广场可以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
罗有不想让大伙儿把话题扯得太远,罗治业的话讲完,他又提到了修路的事,说:“还是议议那几条背街怎么修吧,我看是否可以先用煤灰铺好,然后在上边铺上红砖,路两侧再用大号的水泥抹上,大家看行不,要是行,就举手表决一下,黎鸣你做好记录。”黎鸣不是村民代表,她列席村民代表会议是罗有的意思,说是让她做记录。
黎鸣没来之前都是袁萍记录,所以黎鸣觉得罗有让她参加这个会,还有两层意思,既是为了让她多了解村上的事,又想让村民代表多认识她、熟悉她。她本来也想就修路的事发表点个人看法,她觉得偏罗子屯外那一圈土路应该修一修,因为紧挨着稻田地,听袁萍说稻花飘香的时候,去那儿兜风、照相的人好多啦,可就是车子开过之后,总会扬起灰尘无数,影响人们的情绪。她见大家说得热闹,就想插上一嘴,可想想还是没敢说,怕太突兀,再引起代表们的反感。要是通过了还好,通不过的话不仅自己难堪,连罗友面上也无光,毕竟是他让自己列席的村民代表会。
黎鸣这边想着心事,村民代表们也开始了激烈的讨论,他们的焦点是修什么样的路和哪些路段需要修。
在众人发言的时候,罗有看得出两个屯子的路都修了才是人心所向,他就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改变了只修罗家井子屯路的初衷,他觉得申请资金铺建红砖路,还是没啥难度的。
最后在罗有的主持下,不仅通过了对修建罗家井子屯背街背巷的表决,而且也通过了修建偏罗子屯的“外环路”和屯里所有街路的表决。代表们自然都没得说,无论是罗家井子,还是偏罗子屯的代表对修路都是极为赞成的,表决时全票通过。
黎鸣太兴奋了,她没料到罗有能够同意修偏罗子屯的路,而且是一条不剩的全修。这位令人敬重的村支书真是出以公心呀,他没因为偏罗子屯是后合并过来的而厚此薄彼。
村民代表表决结束后,袁大壮来了劲儿,说:“修路的料我包了,我有个同学开砖厂,沙子、水泥也卖,其它工料也能帮着进。”
别人没说啥,孙老汉不干了,慢吞吞地说:“白给呀!白给行,不白给非得上那儿买?哪便宜哪买去。”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道:“对了,罗有!修路的预算是不是得做出来,公示出去?你知道为啥这次往外包地,我没不错珠地看着吗?不是因为我腿脚不好,不愿折腾,是听说你们啥都公开了,啥都公开了猫腻就少了,我也懒得管了。”
黎鸣思量着,敢情孙老汉貌似个“难缠”的主儿,但听起来还属于主持公道那一类人。老人家懂得挺多,还知道“预算”呢,她这么想着,就小声地跟袁萍说了。从袁萍嘴里,她得知孙老汉以前当过小队会计。
因为自己的提议遭到了质疑,袁大壮的脸不是色儿了,但并没有过分地恼。他晓得孙老汉不好惹,索性不吱声了。
罗有琢磨着干脆连修文化广场的事也一起定下来得了,这几次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的人数都超过了法定人数,在以往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凡是需要村民代表表决的事,能搭上顺风车的,他都提出来。上次开会的时候他捎带着把村上想伐掉村东头那15棵死树的事提出来研究了,这次虽没能通过为刘三踹他妈盖房一事,但是通过了对修路的表决,也不错。再加个修文化广场的议题,如果通过了,更是好事一桩。他就怕保不准什么时候,参加村民代表大会的人数又不够三分之二了,到那时再想表决点啥事可就难了。
前些日子,柏青松说他们村应该建个文化广场,据说县文体局提供健身设施,而且刘镇长也说了,县里要求每个乡镇必须有两个村建有村民文化广场,北岭子镇最有条件建文化广场的村就是罗家井子。
罗有建文化广场的想法一提出来,没等别人说什么。罗治业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建文化广场是不是得找地点呀,现在村里哪有闲地块儿?也不能把村西那个大坑填满了,再建广场吧?那儿得多大的工程量呀!”
袁晓春说道:“村南边秋天用来打粮那块地不是现成的吗?在那块地儿建广场呗!听说,建广场县文体局给提供设备,啥健身器材都有,不要白不要。”李力和其他村民代表也是这个态度。
罗治业冷笑了一声,说:“我亲爱的父老乡亲呐,你们都听过有个相声里有一句叫做‘吃饺子剩了点儿酱油,为了不浪费掉,又买了二斤螃蟹把剩下的酱油蘸了吃了’的经典台词吧,我记得好像是这么句台词,大家有印象不?”
屋里的不少人都说有印象,然后就望着罗治业,等着他说出下文。
“现在农村的土地是寸土寸金,那块地得有一大亩吧?现在都机械化作业了,没听说谁还在那块地用滚子打粮了,那块地又邻近道边,将来干点啥不好,用它来建广场太可惜了。”罗治业说出了他的看法。
“你不建广场,说不定县里就不给健身器材,那器材不是白瞎了吗?”袁晓春有点一根筋,还在惦记着县里无偿提供的健身器材。
“器材倒不会白瞎,你不要,别的村还要呢。问题是刘镇长点名让咱们村建文化广场的......?”袁大壮抬出了刘元。
罗治业不客气地打断了袁大壮的话,对袁晓春说道:“晓春,咋就听不明白话呢?我没说不建文化广场,刚才我还说了建文化广场是公益事业呢。但我觉得没必要再浪费土地,把文化广场设在村支部的院子里就可以了,咱这院子不算屋前那个花坛,空地有四五百平方呢,是不是,老袁头?”
罗治业的看法黎鸣很同意,她觉得有道理。既然村支部院里有现成的地方能够摆放健身器材,大人孩子健身还挺方便,何必花大价钱另外再修一处文化广场呢。
“那能行吗?”袁大壮表示着怀疑,又一次提到了刘元,说:“咋跟刘镇长解释呢?”
李力起初对修文化广场是持赞同态度的,听了罗治业的话就大声地对袁大壮说:“袁主任,没说不修广场,只是不想白白浪费地方罢了,咋不好跟你那个刘镇长解释?”
袁大壮没了词,但袁晓春仍然固执己见地说:“村南边那块地多大呀,修个大广场,村里扭大秧歌的人也都有了去处,要不他们连扭秧歌的地儿都没有,总不能天天在路上扭吧?也不安全呀!”他的话儿得到了附和,因为村民代表里就有爱扭大秧歌的。
“那也没见把谁轧死!”有一阵子没说话的孙老汉又冒出了一句狠话。
“三爷,您不能那么说话。”罗治业怕孙老汉的话惹起其他人的不满,忙着打断他的话,又说道:“扭秧歌的可以让他们到村支部来扭,反正村支部的院子里就三支秧歌队一起舞也能装下。”
“还有看秧歌的呢,人多手杂的,老袁头要是照顾不过来,再丢东少西的,就不好了。”袁大壮为老袁头考虑着。
“都一个村里住着,就那么两个半人,谁啥样你还不知道?别说没有那种小偷小摸的人,假如真有那样的人,你说咱这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对了,老袁头这回你还真得看住了,别让人家再把玻璃打碎了就行。”罗有对袁大壮的话很来气,捎带着又提起了打玻璃的事。
“三叔,你......我可不跟你们争了,让代表们表决吧。”袁大壮不愿公开同罗有结怨,更怕言多语失对自己不利,就把这个“皮球”一记漂亮的回传,踢给了村民代表。
村民代表的表决证明了罗治业、罗有的想法是得到了大多数人拥护的。
这次村民代表会议的主要议题原是研究为林大美人盖房的事,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像罗有等人预期的那样顺利通过,却歪打正着的通过了跟公益事业有关的两件事。看来村民代表的观念也在转变,对公益事业的关心高于私人利益。当然,这里的私人利益是指通过不正常手段来谋取的利益,是谋取私利的“私”,并不是泛指所有的私人利益。
村民代表会议结束后,在回兰水的车上,黎鸣心想,这罗家井子还挺“热闹”的,什么样的人物都有,也真难为了罗书记,村上干点啥事都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多亏罗书记比较公道正派,干起工作来一般不掺杂个人情感,否则还真不好收场。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真有私心,就不必费心费力地召集村民代表开会表决了,一切就都暗箱操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