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寒馨忽然来找慧华。寒馨说，二爸，文教局通知明天上午九点钟到县政协礼堂开中专中师生双向选择会。慧华说，没什么要紧，只是履行履行形式了。不过为了寒馨放心，慧华说还是要和寒馨一起去参加。
慧华姑侄俩到县政协大院时，才刚刚八点十多分。大院里早已挤满了密密匝匝的毕业生和一些家长们。慧华眼睛一扫，默了一下人数不下两百多人，其中多数都象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想想这其中肯定有许多人是一点门路都还没有的，慧华不禁暗自庆幸。心想虽说只是安排到红石镇，好好歹歹倒底寒馨是有个着落的了。哪象这里头许多人还是悬吊吊的。
寒馨到处去找她的同学。慧华挤到人群中去看人事部门关于这次双向选择分配的公告。看了出来碰到人事局的小张，慧华顺便打了一个招呼，说原来不是说乡镇签了字就可以了吗？结果你们还是要走一下这双向选择的形式呀。慧华又开玩笑似的说，是不是为了要收报名费哟？小张很认真地说，哪里是为了收报名费，那能有几个钱？今天是正正式式的双向选择，不是走过场。各个乡镇的书记和教办主任来参加，当场就要和毕业生签订合同，填干部履历表的，一锤定音呢。原来是说各乡镇签了字我们人事和文教就下文安排了。但结果乡镇签了字的推荐表大大超出了各乡镇的安排指标。全县安排指标仅有四十五个，签上来的表却有二百多张。有的乡只有一个指标，倒签出了十多张表。你说我们部门咋好办？县领导们所以也很生气，说签的都不作数，今天重新进行双向选择，当场公开定板。
慧华大大地吃了一惊，这原来所有的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小张说，怪去怪来还不是怪那些乡镇领导们。五月份叫他们上报安排指标时，每个乡镇都压着尽量少报数字。全县不算自费生在内，毕业二百六十多名中专中师生，二十五个乡镇报上来的要人指标还不到二十个。有的乡镇明明退休了几个，需要进人，却偏偏不要指标。大家都叫财政困难。县上没有办法，六月底才硬拍板定了全县必须安排四十五个指标分到乡镇。安排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而其他县区最低都是百分之六十。
慧华说，既然乡镇没有要那样多指标，又签那样多字干什么？
小张嘴角一撇说，谁知道那些人心里咋想的？给我们整出这么多麻烦事来。
慧华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急火燎连忙到政协大院门口，想等红石镇白书记来问个虚实。她一心只希望红石镇签的推荐表刚刚在安排的指标以内。
镇领导们的小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政协大院。终于看到白书记从他那辆二000型桑塔纳里钻出来，慧华赶紧迎了上去。一看慧华，白书记连忙说，我正要和你说呢，杨大姐。麻烦事来了。我们镇里只分了三个指标，但目前签了字的已经是八个。都是这个领导打招呼那个领导打招呼的。为难得很呀。你那个侄女又是委培的不是正读生，问题大得很呀。如果安排了你侄女其他正读生没有安排肯定坐不平，因为安排结果是要公布的。
慧华想你镇里在签字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只有三个指标吗？现在才说这样的话。口里却还是说，白书记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要请你帮帮忙了。文教人事部门都说了，委培和正读生都是一样安排，要不是今天也不会通知来参加这个双向选择会。
白书记说，马上开会了，开了会再说吧。你最好还是赶紧到其他乡镇想想办法。
白书记倒是一句话就说了，可事到而今还能到哪里去想办法。
参加会议的县委组织部部长、人事局领导和文教局领导们都乘着小车来了并陆续进了会场。看到组织部长从会场里出来打电话，慧华几步走过去，想和他说说。但想想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很是不便。就又停了脚步。
看到这双向选择会的规格还算隆重，慧华想起儿子大学毕业时的双向选择会，心里又存了好一份侥幸。前年十二月她儿子小兵在川大临近毕业，打了个电话回家说是毕业分配是在双向选择会上决定。当时慧华听了心里七上八下，很是忐忑不安，连忙赶到川大的宾馆住下，总担心这双向选择会不会是暗箱操作以后的表面形式。就给儿子指指点点说，是不是好好注意那些来招人的单位，有没有必要到他们住的宾馆去拜访拜访。儿子很硬气地说，你以为我们这样大的学校搞这样大的场面是走形式吗？那样还不坏了学校的名气。以后谁还来读他的学校？你以为都象地方上那样污吗？你看看有哪个同学在双向会前去找招人单位？我反正不会去找。
结果儿子当然正确了一回。慧华却是杞人忧天了。
想到这里，慧华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会场只准毕业生和用人单位的领导以及参加会议的领导进去，家长们都留在了会场外面。一个个打扮入时气态轩然或者是穿着寒酸神情畏缩的毕业生的家长或者亲友们在会场外站在花圃走道上或是坐在花圃边的石阶上等待。有些心急的不时走到会场的窗台下探头探脑。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这些家长或亲友们都为着一个共同的希望在相互聊着共同关心的话题。
慧华也在石阶上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挨着慧华坐的是一个很爱说话的女人，穿着有点俗气，可手指头上闪亮着好几个金灿灿的戒指。她问慧华，你要安排的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慧华说，是我的侄女。那女人告诉慧华，她是附近一个镇的。这次要安排的是她的么女。中师毕业的，也是委掊生。她说，不容易得很。这几年供这个娃儿读书很花了些钱。还好家里开了一家服装店，有点赚头，不然才恼火。她又问慧华，你侄女有点眉目没有嘛？慧华没有心思和她扯下去，再说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就简单地回她说，没有啥眉目。那女人关心地说，你没有找一下人帮忙吗？慧华心想我找的人害怕比你找的人大个点管用点呢。却掩饰着说自己不认识什么人，没有办法去找。那女人眼睁得大大的，说，现在哪个认识好多人哟？还不是人托人事托事的去办。说着又用两个指头做了个数钞票的姿势，说，说来说去有这个就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慧华随意地问，你花了多少？那女人似乎有些扭昵，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摆摆手说，不好说不好说，反正没少于这个数。看到她伸出的五个指头，慧华问，五百？那女人很惊讶，眼睛睁得更大简直好象眼珠都快鼓出来了一样，并且一转也不转地盯着慧华说，我看你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咋简直说点话象个门外汉？
还没有一个小时会议就散了。寒馨出来找到慧华，说，二爸，安排条件有四个优先：优生优先，优干优先，特困家庭优先，本乡镇的优先。马上就开始正式招聘了。慧华一听心情稍微放松，看来这县上在这次安排上还是比较公开公正的。不过虽然寒馨四个条优先条件都占齐了，但还是不可大意失荆州。
慧华和寒馨挤进拥挤的招聘会场。只见会场后面二十五个乡镇已经摆放好了招聘桌子。慧华着急地对寒馨说，赶快找红石镇的桌子。
摆在最后一排的红石镇的招聘桌前比其他任何乡镇都热闹，约摸二三十个毕业生将桌子围得水泄不通。被围在中间的镇教办主任一言不发，白书记一个人忙着和大家说话。看到慧华挤进来，白书记忙站起来，挤出人群把慧华叫到一边，说你看这县上又出了一个乡镇归口安排的规定。光我们镇上的毕业生就三十多个，你看我咋办？你侄女是城关镇户口，你还是赶紧去找找城关镇想想办法吧。城关镇只有三个毕业生，安排指标就是三个。应该没有问题。
慧华心想本镇优先怎么到他口里就成了归口安排。又很奇怪，原来一直听说的不是说城关镇不进人么？再想想白书记说的也在情在理。不过她还是对白书记说，我马上去找。不过重头戏还是放在你这里。白书记一脸的为难，想笑似乎又笑不出来，不得已地说，你快去找找再说吧。
慧华立马找到城关镇的招聘桌。招聘桌前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姑娘在那里等着，也是寒馨在幼师的同学，寒馨喊她寇小红，说也是委掊生。那姑娘穿得很齐整，真丝的大花连衣裙，脸上化了淡淡的妆，脖子上还带了一串不知真假的珍珠项链。她看起来一点不着急，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招聘桌前没有见着镇里的领导，只有镇教办的主任孤单单地坐在那里一付没事人的样子。慧华简单地说了寒馨的情况，递过推荐表。那教办主任也不接，只说，我们只要小学老师，不要幼儿园的。再说这事要等刘书记来才能作主。慧华看了看桌子上贴着的那张招聘条件，果然只写了招聘小学教师三名。慧华又回头看看会场里其他的招聘桌，全都是写的招聘小学教师，没有一个乡镇写得有要幼儿园老师。慧华心急如焚，连忙跳到会场前面找到人事局的马副局长，问他是怎么一回事。马副局长说，招聘小学还是幼儿园的老师都是各乡镇自己根据需要定的。我们也不好太干涉。慧华有些气，说都不招幼儿园的为什么又叫这些幼师毕业生参加招聘会？马副局长说，也没有说完全不要幼儿园的。各乡镇招了后，还不是回去再调配。幼儿师范毕业的去教小学我们县里多的是。慧华又说，说是本镇的安排本镇的，我的侄女是城关镇户口，但城关镇的领导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来？那个教办主任在那里又说他作不了主。马副局长很吃惊，说这个刘福真怎么搞的？咋会现在还没来？不可能吧？都快十一点了。十一点半会议就结束了。他眼睛搜索了一下会场，确定刘福真果然没来，马上掏出手机与他联系。大声说，你怎么搞的？不要把这事搞醒了哟！赶快来赶快来。不然不好说。
十一点二十分多，那个城关镇的刘书记才从容不迫地姗姗来了。可进了会场他并不到自己镇的招聘桌前坐下，而是在坐在了并非招聘地点的会场前面。朝会场后面的招聘桌望了一下，高声喊，寇小红把表拿过来。慧华看到后，几步窜到他面前，说，刘书记我这里有一张推荐表请你看一下。几个优先条件都符合的。那刘书记埋头在一张表格的一栏里写下“寇小红，特困，”几个字，然后又在寇小红的干部履历表上签字，头也不抬说，我们这里已经满了，你找别处去吧。慧华问，不是说本镇的优先么，你这才安排一个，哪里就满了？刘书记还是没有抬头，语气冷冷毫不顾忌的说，没开会前就满了。他说话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认识杨慧华，也从来不知道杨慧华曾经当过什么局长。其实刘书记心里有数得很，你杨慧华已经不是昨天的杨局长了，还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支使我么？
再说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白费唇舌，还会越说越气。慧华有些恼怒地瞪了刘书记一眼，恨恨地走了开去。慧华又赶紧跑了几个乡镇的招聘桌，结果都是挡了回来。好一点的，还耐心给慧华解释几句，差一点的，就提都不用提了。
慧华象一只没头的苍蝇，毫无方向地乱飞一圈不得已又赶快到红石镇的招聘桌前。看到慧华又来了，白书记对她说，我考虑了一下，这事到临头再让你重新去想办法也不行了。你看只有这样办了。刚才我和教办杜主任商量了一下，你侄女正式安排的指标是没办法解决了，但可以临时安排到镇上幼儿园。待遇和正式安排的一样，工资我们镇上付一半幼儿园付一半。只不过少一张干部履历表而已。明年再想办法吧。
白书记能够作出这样的安排，慧华认为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事到如今，看来只有这没有办法的办法，自己缩缩脚将就了。慧华万万没有想到跑来跑去辛苦一场竟会是这种结果，更没有想到这个隆隆重重的双向选择会竟会如此操作，与儿子的川大的招聘会有着天壤之别，不禁又气又恨又痛心。她勉勉强强对白书记表示了几句感谢，忍着泪水就和寒馨几步窜出了会场。
慧华再也没有心思到爸妈家里去告诉他们事情的结果，叫寒馨自己回去。寒馨看二爸气得那个样子很不放心，就陪着慧华到了慧华的家。慧华昏昏沉沉地掏出钥匙却半天打不开门。寒馨接过钥匙说，我看二爸你哟，咋这么经不住事？慧华进屋就是一场痛哭。哭自己这一段时间来跑上跑下所受的委屈，更伤心寒馨这个没娘没老子的孤女的今后。她完全明白白书记答应明年想办法给寒馨找安排指标，其实可能是一个永远也看不见的虚无。县上现在都还有几百名临时老师民办老师没法解决正式指标，谁敢说那几百人里头没有比寒馨更硬火的关系？再说今年都安排不下去，明年毕业的新生里谁又能保证没有更需要安排的关系户？她不清楚为什么连文主任打了招呼的都这样难，更不清楚答应得几乎是信誓旦旦的刘副县长的话为什么会没有落实。其实她稍微从激动的情绪中清醒一点就会明白，文主任和刘副县长虽然也是县领导，但并不是乡镇领导们眼里很重要的那种县领导。文主任虽然是正县级，但在一些乡镇领导眼里还不如一个副县级的县宣传部长。因为宣传部长虽说是副县级，但毕竟是县委常委，在常委会讨论科局级干部的任免时还可以投上一票。副县长当然就更不如人大主任了。同时有那样多的县领导打招呼，下面自然会权衡轻重。
慧华想过来想过去都想不通，觉得自己就象是本届奥运会上那个马上就要跑进终点的主会场却因犯规被罚下了场的女子马拉松运动员。不管怎样痛苦怎样懊恼，一辈子的遗憾都没有办法弥补。那个马拉松队员毕竟是自己犯了规。而慧华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自己究竟犯规在哪里。于是又是一阵大哭，毫无顾忌地宣泄这段时间来积聚在心中的压抑和愤恨。寒馨反倒象很平静，一滴泪水都没有流，表情淡淡的。直劝慧华说，事情都这样了，你哭也是没有用了。自己身体又那样差，再哭坏看你怎么办。又自嘲地说，我看这样还好，省下了爷爷给的一百八十元钱。那些安排了的填一张履历表就要交这一百八十元冤枉钱。我这不是因祸得福吗？慧华擦拭了眼泪，冲着寒馨说，什么因祸得福，是因小失大！你娃儿家懂什么！
杨志民听说，更是欲哭无泪。他几乎是槌胸顿脚地骂起来，怎么这煮熟的鸭子还飞了？啥子球乡镇你没有那样多指标你签那样多表干啥球！慧兰几个在旁边说，还不是为了多捞一把呀。你在这里骂是隔壁头捶他几拳头，吹了灯鼓他几眼，半点作用都不起。慧华妈又提起寒馨名字的事，说，当初这个名字就没有取好，什么寒心寒心的。干啥都寒心。慧华想起电视剧《罪证》里那个没得善终的寒冰，心里不由又是一紧。杨志民吼着说，哪点关孩子名字的事？不要找些包袱给孩子背。
也许是这次安排的经历让寒馨心酸，权衡了一阵，寒馨毅然决然地说要去省上的私人幼儿园去打工，不去红石镇干临时老师。她说，原来我们还未毕业时省城那方就有好几个私人幼儿园到我们学校来招人。当时我也去找了招人的，人家说我们这种是有安排指标的，不敢要我们。不过我记下了那几个幼儿园的电话。我心里其实巴不得县里不安排，我还不想在这山沟里干呢。
寒馨很利索地简单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立即就去了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