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一年,处仁也要发蒙了,亏着这一年父亲起早贪黑,还了瞿太爷的债,还在邢州郊外买了三亩地,日子好过不少。处仁生性儒实,天资没有处忠高,不过性格比处忠沉稳,内敛,外人看来反倒是弟弟比哥哥稳重些,于是王则悭决定学习之余再教他一份手艺,一有空就带他去做工的地方,让他接触各种卯榫镶嵌结构,处仁也觉着好玩,知道了什么是暗榫,插肩,霸王帐。渐渐能帮上父亲的忙。
处忠则不同,进学五年就出了童生,当年院试之后顺利取了秀才,为爹娘争了不少光,县上的达官显贵也与王家热络起来。胡氏认为是那柄剑赐的禄,请了个风水先生为木剑拜了个好朝向,整日香烛不断。处忠才满十二岁就与瞿太爷的小孙女定了亲,三年后乡试众望所归的中了举人,那天处忠随瞿太爷的侄子去了外乡采购棉锭未归,递榜的人早已吹拉弹唱的闯到了王家门口。胡氏正在喂鸡,王则悭带着处仁还在林府做工,递榜的人也不寒暄,门外高喊,快请王举人,恭喜高中,胡氏此时已有点耳背,左耳整日耳鸣,稍有劳累就会头晕眼花,一时听不真切,急急地走到屋外。
“请问这位官人,刚才是否在报我小儿名字?”
“王夫人,恭喜你儿子高中举人”递榜的人再次提高嗓门。
胡氏一激动,把手中的一簸箕稻糠洒了一地,马上回屋取了五两银子与了递榜的,并邀请众人进屋吃茶,胡氏和王凤又是烧水,又是杀鸡,待到几近晚饭,处忠回来了,全家买了一捆鞭炮便在门口放起来。一番酒足饭饱之后递榜的众人方才满意离去。当夜瞿太爷也是登门道贺,吃了第二轮酒宴,众人喝得东倒西歪,十分尽兴。
由于清朝末期纷乱四起,新旧并立,往往某地空出一个官员的名额,该地却又被义和团等农民起义占领,说是杀洋人却把自己的县太爷都办了。许多手揣任职文书的员外大都犹疑不决,等不到心乱,等到了不敢去,摇摇欲坠的清王朝正在走向它的最终末路。处仁所在的邢州也面临这种窘境。
处忠中举是好事,但朝廷就封了员外,接下来的会试上面说暂时取消了,光绪忙着维新变法,殿试自不用去想。处忠耐不住寂寞,凭着和瞿太爷侄子多年往来各县的经验,带着瞿小乔远赴松江做生意去了,除了过年,一般不回来。就在处忠离开邢州两年左右,处仁好不容易也考出了秀才,大家都甚为高兴。此时王则悭染上了肺痨,终日咳嗽不止,不过躺在床上也吃了二两酒。
那年入冬后,王父的病情愈加严重了,而且县上情况不好,好多富户搬走了,义和团如蝗虫一般,王家生计渐紧,处忠那边消息不定,时有时无的,毕竟此地离松江两千余里,邮差一路要冲破重重关卡也不容易。加上处仁已能做木工,王家决计搬离邢州,正好远在武昌的胡氏的外甥来信说道班缺人,于是在胡母的劝说下,全家都投靠胡氏的外甥去了。
王家一路舟车颠簸,王父到了武昌城外已是奄奄一息。众人含泪为其准备后事。处仁就拉着二凤进城买烛台白布,在忠孝门口碰见了曾经一起进学的同门,热邀处仁于一处茶楼吃茶,处仁盛邀难却,三人坐下,一盘豆糕,一盘枣饼,不消一会都下了二凤的肚,两人聊的稠密,楼下又上来一个秀才,两只袖管如灯笼,破的晃晃荡荡,处仁的同门远远瞥见,迎了上去,那秀才一见便转身下楼,被那同门拦下,那秀才慌神从楼梯翻下,唇破眼青,直喊疼,同门走到他跟前,那小子连忙翻身磕头如捣蒜。
“你小子到底还不还钱?!”同门怒责道。
“明儿一定还一定还”秀才连忙回答。
“什么是明天?都已半年了,看来我不送你见官是不会还了!”,说着劈头一个嘴巴子,店里的人好说歹说,同门不从,好不容易从那穷秀才腰间搜出一两四钱碎银子才放了行。处仁和二凤在楼梯上看戏,指指点点,同门生完了气,就回去找他们,这时处仁方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办,匆匆别了同门为父亲打点后事。
待到傍晚采购完毕回到旅店,掌柜的连忙拉住处仁的衣袖说:“你父亲走了,我们只好把他安置到柴房里了。”处仁和二凤赶到后院柴房,只见门帘已挂上白布,母亲在门口烧着黄纸,瘸脚周氏和大姑奶在王则悭床边念着佛经。父亲双眼盖着一条厚布,处仁重重地跪在门前,泣不成声。胡氏见处仁如此伤心,劝他先去吃饭,父亲肺痨半年,长子不在身边,全靠处仁做木工顶下这个家,母亲便以此宽慰处仁,让他不要如此伤心难过。饭正吃着,王玉凤领着钱立群进来,处仁放下碗筷,两人互磕了个平头,母亲胡氏带着外甥在她亡夫尸体前拜了拜,撒了把黍稷梗。
饭毕,大家端茶清谈。钱立群是个新派模样,剪了辫子,一身蓝色粗布工装,头戴俄式鸭舌帽,他就把武昌城的基本情况,风俗景致粗粗谈了一遍,什么凤凰山,蛇山不一而足。二凤听得兴致颇高,缠着钱立群带他们去城中转转,被母亲一个厉色挡了回去。钱立群不仅外表新派,思想也很激进,对清廷的腐败痛恨入骨,对身边的穷苦百姓关怀备至,时常领着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到自己家开设的新式学校听课,并且欢迎有志向的同道中人到学堂任教。当钱立群邀请处仁这个秀才到他家的学堂讲课时,处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自己学识愚鲁浅薄,秀才也是考了个将将,钱立群表示谅解,但还是说如果道班工余还望多去学校看看。处仁一口答应。然后钱立群就拿出一份公文,上面写得是粤昌线第廿九道班的标题。里面是道班详细的规章制度和工作福利。问处仁把登记表讨了去,并说下周上工见习,就走了。
处仁夹丧上工,同班的一共十五人,班长一人,组长三人,每组轮流翻班,维护长度为十五公里的铁轨,钱立群是二组的组长,处仁在三组。上工实习是个苦差事,什么都是从头学,处仁学了一天头晕眼胀。因为辫子长做工不便,组长就要求去剪个新式短发,处仁推诿不过,断了发,回家母亲一看吓个半死,还是祖母周氏开明,劝说她不必心装着那三从四德,满清八卦,都是陈仓烂货,过好新生活。众人也是当作一乐。
半年不到,处仁渐渐适应了道班的生活,由于离城中的家有十几里地,他便住在班组的宿舍,每到日班结束,住在宿舍的同事就凑钱让厨子出门买个猪头肉,架口大锅,切上一包白菜,大葱,每人夹片肉往锅子里一涮,开着天南地北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