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猴的外乡人眼睛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他的刀把子般的长脸呈现出灰暗的菜色,头微微仰着,看着城门顶上的青石字块,他看见依水城三个字扑面而来,占据了整个视野。
从他布满灰尘的草鞋和疲倦的面容来看,风尘仆仆的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途中不知翻过了多少崇山峻岭,密林深河,花了多长时间才从他乡走过来。外乡人背着一只箩筐,里面装着他的小棕猴。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只猴子,它的毛茸茸的脖颈处套着一个银项圈,闪出圆圆的光晕来。猴子的模样有点怪,额头长着一撮白毛,像黑土地里的孤独的雪堆。
外乡人走得很慢,背上的箩筐似乎有千斤重,大山一样压得他抬不动腿。城门站岗的卫兵没见过猴子,外乡人经过时,冲着箩筐里的猴子做鬼脸,哪料猴子不吃这一套,伸出爪子就要扑到卫兵身上,卫兵急忙用刀鞘格开,可还是晚了一步,衣袖被锋利的爪子硬生生地扯掉一条,外乡人转过头,惊慌地看着守门的士兵。他的干菜色的刀把子脸上浮出一个谦恭的微笑,却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这位官爷,你看在下一个耍猴的人,身上也没有……”
“得得得,算我倒霉,真是晦气,好端端的一件袍子就被这小畜生撕破了,这小畜生!”嘴中骂骂咧咧,守卫始终也未敢再接近箩筐一步,只是挥挥手,不耐烦地将外乡人赶走。外乡人疲惫的身影被西下的夕阳拖得很长,像一汪黑色的液体,滚动在依水空荡的街道上。城里的大人小孩们早早地吃过晚饭,三五成群地聚在路口的龙眼树下乘凉聊天,看到外乡人打面前经过,便齐声将他叫住。
“耍呀,耍呀,耍起来呀!”很快有一群人把外乡人和他的猴子围起来了。
外乡人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迟疑了一阵,他一只手拽着猴子颈上的项圈,另一只手伸到棉袄里去,掏啊掏啊,慢慢掏出一面小铜锣来。
“耍呀,耍呀,我们给你钱。”一群敞着衣襟光着脚丫的男人们朗朗地喊。笑着推搡着从人群外面挤到前面。
外乡人不动弹地坐在地上,小铜锣的光面映出他枯槁的倦容,他的眼神中有一片浑浑沌沌的雾气弥漫开来,使围观的人们感到了陌生的凉意。外乡人将猴子抱在腿上,给它穿一条花布小褂。猴子很安静,花布小褂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猴子在外乡人怀里猛地一窜,一旁的女人们便咦咦呀呀地叫起来,一边就向后仰了过去。
咣当一一
外乡人终于果断地敲响了小铜锣,把怀中的小棕猴颠了出去。猴子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肮脏的花布小褂飘了飘,站到地上,不动了。猴子的猩红的瞳仁很怪异地亮着,射到每个人的脸上。
“耍呀,这猴子怎么不动了?”围观的人们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惶惑。他们发现外乡人的猴子跟以前常见的不一样。猴眼里有些类似人的目光闪闪烁烁的。
人群突然沉寂了一刻。外乡人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猴子,又砸了一下小铜锣。猴子仍然像个小人一样,保持它的站立姿势。外乡人喉咙里痛苦地咕噜一声,眼睛瞭望依水城的天空。然后他朝那只顽固的猴子挪过去,猛地揪住了猴子脖颈上套着的银项圈,一下一下地蹬着。
“你给我翻!你给我跳!”外乡人低沉的声音透出杀性。
小棕猴被银项圈勒得吱吱乱叫,拼命挣扎着,即使是此刻它眼睛里的红光仍在不停闪烁,只是仰起头来,艰难的射到了主人那张渐渐暴虐的脸上。
“哎呦,这只猴子!”女人们突然嚷起来,猴子的前爪突然在外乡人脸上狠狠地扑打了一下。
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外乡人用手捂住了脸,但殷红的血还是从他粗糙干黄的指缝流出来了。好像这是他预料中的,外乡人一声不吭,在众人的一片唏嘘惊叹声中,他又一次仰起脸,注视着依水城上空寂寥的天际。他脸上那道血印很深也很长,像一支箭矢的形状射出去。
依水城的天空这时候已经变成灰蒙蒙的了。棉絮般的云团藏匿的无影无踪,从远山口吹来的风挟着阴冷而潮湿的气息,雨快落下来了。
“这家伙,他根本就不会耍猴的。”人群中窃窃私语,但他们还是慷慨地打开了花花绿绿的荷包,将铜钱扔在外乡人脚下,然后他们就散了开来,急匆匆地跑回各自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