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石城自兴起以来,便有年节的习俗。
夜幕降临,城中各处都亮起了灯火,明晃晃一片,浑似个不夜之城。
老张头已在这城中卖了几十年的糖葫芦,正窝身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忽闻一道人声:“呔,那老头儿!”
摊儿前未见有人,老张头拍了拍耳朵,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听错了,还是遇着啥妖怪?”
他虽是一介凡夫,却也知道城外山中的妖怪也会在今夜入城来赏玩灯会。
好在有净妖宗这等神仙道门派下诸多弟子巡视,那些妖怪才不敢造次,只幻化做人形,又想法子隐去身上的妖气,混迹人群。
这些事也是老张头儿听来的,自己却从未遇见过,难不成今日终于轮到自己撞妖了?
“老头儿!老头儿!你将这些个果子串在一起是何意?”
老张头四下张望,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才得见摊前有两排亮晶晶的牙齿悬空浮着,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妈呀,牙成精了!”
又听有声传来:“哪儿有甚么妖精!”
揉了揉眼凝神看去,可不是,分明一个小孩儿。
只不过这小孩生得黑如炭头,又裹了件不知从何而来大过他身形许多的黑袍,往灯火阴影下一站,若非两排白牙,谁能料想这里会有个人?
老张头看得直咂嘴:“啧啧,这是谁家的孩儿,怎的黑成这副模样!”
“要你管!”小孩儿恼道,“你这是甚么果子,可甜?”
“这是糖葫芦,好吃极了!”有生意做就好,老张头也懒得管这小孩儿打哪儿来的。
“给乌小爷来三串!”
“甚么小爷小爷的,没大没小!”
老张头虽也恼怒,但年事已高,这等虚礼早看得淡了,而况但生意要紧,虽是骂骂咧咧仍旧取下那果小糖少的三串递了过去。
却不料,那小孩儿抓在手中转身便跑。
老张头急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没给钱呢!”
路过的两名净妖宗弟子见状,飞也似的追将上去。
灯火与阴影交替之间,男孩儿小小的身影时隐时现。
“这当真是个孩子?怎跑的如此快,跟飞的一样!”
小孩儿奔上大桥,冷不丁撞上一人。
正待开骂,抬头一望,不由的将话咽了回去,笑道:“嘿嘿嘿,狼头儿,请你吃糖葫芦!”
“那小孩儿……”两名弟子紧随而至,双手支在膝盖上猛喘了一阵,刚开口便愣在当场。
对面除了那小孩儿,另有独眼老者和一名少女。
那少女也与小孩儿一样生得黑若炭头。
老者虽说面色灰暗,但在三人之中绝对算得上白白净净了。
“小乌,你是不是又拿人家东西没给钱?”少女笑道,“两位道友,实在抱歉,小乌贪玩儿,实非有意。”
便如数付了钱,打发两名弟子走了。
独眼老者横了小孩儿一眼,道:“还不把手拿开!”
小孩儿贼兮兮地跑到少女身侧,探头回道:“还是奴儿待我乌小鸦最好,嘻嘻!”
这三人自然便是奴儿、狼伯与乌小鸦了!
万妖山一别数月,奴儿忧心宠渡有否安然出山,此番趁着一年一度的烟花灯会,执意下山来寻。
净妖宗炼药谷雷劫数日后,她便醒了过来,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对自己晕厥之事却记不起分毫。
姥姥虽然忧心,却也无从查起。
正巧,狼伯服下了九转真灵丹之后道行大进,已然堪比人族玄丹境大圆满的修为,有他护着,便放心让奴儿下了山,也有意让她散散心。
乌小鸦死缠烂打非要同行,受了狼伯妖元相助也化作寻常小孩儿的模样,却不料与奴儿黑成了一片。
姥姥见了,不由大笑道:“果然都是我寨中的人,黑也黑得这般相似!”
三人入了背石城,却因一身黑常常引众人侧身观望,叫念奴儿好不窘迫。
来到一个摊儿前,挂满了各种妖兽的面具,奴儿喜道:“狼伯,莫如我们也买几个吧,老被这样看着总觉不自在!”
狼伯自然挑了狼头,奴儿则选了蝴蝶,往头上一套果真不再叫人留意。
乌小鸦却死活不愿,恼道:“好不容易变了人样,又戴个妖兽面具作甚!”
“这是谁家的姑娘,竟然生得这般黑!”店家嘟囔道。
待念奴儿三人走不多时,又见一位姑蹦蹦跳跳地到了摊儿前,对身后几人促道:“小师弟、戚宝,你们快来看,这里的面具好生有趣,咱们也买个来戴戴!”
戚宝却是一副苦瓜脸,指着被飘在半空昏睡不醒的唔嘛道:“我说师姐,你还真把这夯货当成风筝呐?!”
“做戏做全套嘛,万一长老们还疑心,派了其他人暗中盯着咱们呢?可得警醒些!”
穆婉茹一时兴起,还真如宠渡在议事殿中所言,找了根绳子绑在那夯货圆滚滚的肚子上,任它跟只风筝似的,升在半空随风晃荡。
好在年节灯会上,类似的玩意儿也不少,路人见了也不过以为是做工逼真一些而已,倒不甚在意。
“也不知唔嘛到底是何来路,这些日子,我将爹爹洞府中的古籍翻了个遍,也未见只字提及!”
宠渡一见那狼头面具,便想起哺育自己的群狼来,暗道:“也不知狼伯可有下落,是否回到白灵寨?”
看见蝴蝶面具又想起念奴儿来,“若是狼伯有个三长两短,这丫头得有多难受!”
却不知对方三人前脚刚一离开,己等后脚便到了这摊前。
古来好事多磨,美好的事物总不那般易得。这世间许多人、许多事,或时不我待,或擦肩而过,或欲说还休,只因差了那一点火候便失之交臂,另生出几番曲折来。回首望去除却喟叹唏嘘,免不了有悔不当初、从头再来的绮念,只恨当时惘然。
念奴儿也未曾想到,自己与朝思暮念的渡哥哥不过是前后脚的距离。
“狼伯,你说渡哥哥到底有没有走出万妖山呐?这年节上的灯会,渡哥哥会来么?我们能不能碰上他?”
“那小子并非甚么短命鬼,不过吃些苦头是免不了的,能不能在灯会上碰见可不好说!”狼伯笑了笑,似早已习惯了独眼的日子,“若真想找他,狼伯何妨带你去净妖宗问上一问!”
“别、别,”奴儿连连摆手,“也不知他究竟如何,他本是回净妖宗报信的,若是因此有幸被收作门下弟子,那我等以妖族之身前去寻他,岂非陷他于不义?”
念奴儿见了身形与宠渡身形相似的路人,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偷偷地看个究竟,却是遍寻不见,脸上失落神色愈来愈重。
乌小鸦走在前面,忽而连连拍手,叫道:“好水!好水!”
两人赶上前去,却见一条大河静无波澜,漂着星星点点的河灯,与水中倒映的星空交相辉映,叫人分不清哪些是河灯哪些是星辰。
各式各样灯火通明的画舫由河水驮着,在横跨河面的青石拱桥下穿梭往来,宛如行在天上。
“狼头儿,你看那人好生奇怪,下巴抬得那般高,可是在数星星?”
“看他的道服,倒像是净妖宗的弟子!”
桥上立了一人,高昂着下巴,身旁的影子里半跪着一名身着黑袍的老者。
老者也不知跪了多久,似未经那人允许便不敢起身。
说来也怪,众人却是见他不着,连狼伯也未察觉丝毫。
连续收回目光,冷冷道:“薛老,可查到了?”
“老奴幸不辱命,首阳宗人交于老奴此物,请大道子过目!”
薛老递上一枚紫色玉简。
但凡玉简,皆以紫色为尊!
连续朝那玉简中渡入些许神识,脑中便闪现出数行大字来。
“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常现南方山谷间,集天地梦境而生,不死不灭,借梦重生,几如凤凰涅槃……然,绝迹于千年血战!”
“大道子,如何?”
薛老见连续看完简中内容不置可否,也不知眼前这性情乖戾的主子对交代给自己的差事满是不满意,心下惴惴。
据近二十年来的为奴经历,这连续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首阳宗不过是冰山一角,若是对方起了杀心,哪怕自己已然是元婴境修为,也定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连续虽极力隐忍,嘴角却也止不住上扬,暗道:“果然是梦貘!借此兽入梦之能,可感悟万法,他日问道化神定然事半功倍!梦貘,试问天下间除了我连续,还有谁配做你的主人!”
得意忘形间,已然大笑开来。
桥上之人俱是一惊,驻足观望。
女人见了倾心,“好个翩翩美少年!”
男人见了妒忌,“哗众取宠的小辈!”
连续走下桥来,令一路上呆望的少女妇人无不脸红心跳。
他自小便受惯了这等万众瞩目,自是满意至极。
灯火之下,念奴儿一心念着宠渡,竟是未曾看他一眼。
连续不由眉头微皱,暗自着恼:“这女子是谁,竟敢不把本道子瞧在眼中?!”
侧头对着自己的影子道:“薛老,查此三人底细!”
三人却不知已然惹了这等祸事,依然游逛着。
乌小鸦见奴儿愁眉不展,有意哄她开心,“奴儿丫头,我跟你说,方才我独自瞎逛的时候见到个好玩的物件儿,做得个妖兽模样,好生逼真,叫一名人族道门的女弟子系了根红绳儿放在半空之中,跟风筝似的,很是有趣。只可惜没见着这附近有卖的,不然也给你弄来!”
“嗯……”奴儿本是心不在焉地应着,又听乌小鸦连说带比地描了一通,忽而精神大震,喜得跳脚,抓着狼伯直念叨:“是唔嘛、是唔嘛!狼伯,奴儿找到渡哥哥了,奴儿找到他了!”
便在此时,忽闻一声厉啸,夜空猛然大亮,粒粒火光拖着狭长的尾巴如花朵般绽放。
灯会焰火终于开始了。
“乌小鸦,你在哪儿见到的?过了这么些时候,想来渡哥哥已不在那处了。不过也好,只要找到唔嘛便可,它不是被人当做风筝放么,当是极易寻着的!”
奴儿一想起那夯货呆头呆脑的样子,便忍不住好笑。
正巧三人行到青石拱桥最高处,便依着石栏四下张望,果见对面河岸上唔嘛圆嘟嘟的身子飘在半空。
“在那儿呢!”
念奴儿飞奔过去,到了桥头却猛然顿脚。
狼伯不解,追上前来才见不远处,宠渡正与一名净妖宗的女弟子有说有笑很是亲近的的样子。
拴着唔嘛的那根红绳,被穆婉茹攥在手中。
狼伯眼神复杂地望了奴儿一眼,道:“既然见了,还是去与他招呼一声吧!”
“不了,渡哥哥活着就好,奴儿只要能这般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心满意足,毕竟他终究是不能来咱们妖寨的呀!”
念奴儿别过头,泪珠反射着焰火的光芒。
“狼伯、小乌,我们这便回山去吧,出来太久,姥姥会担心的!”
“或许如此更好,毕竟妖人相恋难有结果!”
狼伯无奈地叹了口气,拽着乌小鸦跟了上去。
正巧戚宝与穆多海提着两袋炒货与他三人擦肩而过,跟宠渡与穆婉茹汇到一处,在桥上择了地方看焰火去了。
“小师弟,你老回头看甚么呢?”
“没甚么,师姐!”宠渡笑了笑,心中却纳闷:“方才那两人身形看着怎么似奴儿与狼伯呢……”
忽而,众人惊叹声中,夜空中绽放出今夜最亮丽的花朵。
就在这火树银花间,宠渡再无心思细想。
因为他心中似也有类似的光芒升腾闪耀,驱散了日常积郁在心的阴暗与忧虑,体内真元竟然增加了一丝。
便是这在往日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丝,却填满了自己与炼气境大圆满境界的最后一点沟壑。
十岁始随师父修习道法,入道八载。
今夜,便在这青石桥上,终叫他摸到了归元境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