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舞着雪屑。
分明是冰天雪地,却令宠渡想到炎夏傍晚热浪蒸腾下荒原上的树。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扭曲的,故而路上行走的那名小男孩儿便立马吸引了他的目光。
男孩儿抬头望望灰暗的天色,裹了裹衣袍,将斗笠拉低了些,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师父也真是,铁定又跑到甚么地方偷酒去了!”
男孩儿在路边的岩石旁蹲了下来,捡起地上尖利的石块,熟练地刻上一朵流云。
“但愿老头子还没醉到连这暗号都看不清!”
猛听石后窸窸窣窣一通响,跨步跃到岩上,却见一个小姑娘正躬身石下,瑟瑟发抖。
宠渡见那小姑娘生得乌黑乌黑的,登时便想起了念奴儿。
“不要抓我去!不要抓我去!”小姑娘怯生生地道。
“你是谁,我干嘛抓你?”
男孩儿跳下岩石,落在她身旁。
小姑娘喜道:“你当真不是来抓我的?”
“有人在追你么,他们为何抓你?”
宠渡也想知道,却听远处传来阵阵喧哗。
“捉住那个妖女!”
“快快,别让她跑了!”
小姑娘一双泪眼望着男孩儿,“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小哥哥救我!”
男孩儿拉起小姑娘,躲在了不远处的一面斜坡下,叮嘱道:“你且在此等着,我去去就来!”
便甩下斗笠,飞也似的奔回去,就地一躺滚了个灰头土脸,又将头发弄得跟鸡窝一般,坐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
不多时,便有大批扭曲摇晃的人影聚了过来,黑压压的,手中拿着一些棍棒刀叉之类的东西。
宠渡只道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仍只见了人影,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
此间就只有那小男孩与小姑娘最为清晰。
“你是谁家的小子,怎在此哭啼?”
小男孩显然未曾料到会有如此阵仗,也是愣了一下。
“问你呢!”
男孩儿且哭且言,“大伯,俺本要去隔壁村儿王二小家找阿黄的,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一个小姑娘,见他可怜便想给她点东西吃……”
“阿黄是谁?”
“阿黄是王二小家养的狗,用来看羊的,可好玩儿了!”
“那小姑娘呢?”
“她把俺娘给烤的鸡腿儿吃光了,还把俺的斗笠抢走了!”
小男孩越说越委屈,好似自己真碰上了这等事一般。
“那妖女当真可恨,定要捉了来杀掉,免留下祸害!”
“这小子会不会是那妖女变的?”
“我看不会,隔壁村儿确有一户王家,世代放羊,这小娃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绝不会是那妖女变的!”
“村长言之有理,我们这便追去吧,再耽搁恐怕就抓不着了!”
“喂,小子!将那妖女去向速速报来,便回家去吧,再出来当心叫妖怪吃喽!”
众人皆知这是吓唬小孩儿的话,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男孩浑身抖了抖,似被“妖怪”两字吓着了一般,抠着脑袋想了想,朝前方的山林一指。
众人轰轰隆隆入山而去,男孩儿悄悄溜到了那面斜坡下。
“小哥哥演得真好,差点连我都以为是真的呢!”小姑娘笑望着男孩,“小哥哥为何要跑出去呢,刚才咱们藏在这里便好了呀!”
“那些人追到这里不见人影,肯定会四处寻你,藏在这里是躲不过的!”
男孩儿听她腹中咕咕,当真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来,“饿坏了吧,吃吧!”
小姑娘手伸到一半却缩了回去。
男孩又道:“吃吧,没有毒,我不会害你的!”
“小哥哥若是想害我,刚才就不会护着我了!”小姑娘望着鸡腿儿直咽口水,“我平时不吃肉的,只让姥姥给我摘些瓜果来吃。”
“吃素?!”男孩也是一惊,“姥姥人呢?”
“我、我跟姥姥走散了……”
“那就赶紧吃吧!你不吃饱了,哪儿有力气寻姥姥去?”
“也对!”
小姑娘抓过鸡腿,三两下便啃得只剩骨头,把手指也逐一吮了个遍,看样子是当真饿得慌了。
“真香!”
“那是,我烤的能不好吃么!”男孩儿颇为得意,“那些人为何抓你呢,为何又叫你妖女?”
小姑娘神色黯然,犹豫了片刻,道:“我一生下来,爹娘便不要我,是姥姥将我抱回山中养大的。听寨子里说,这里是爹娘住的地方,我很想看一眼,这次下山就故意跟姥姥走散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却听说他们早就搬走了,我心里委屈,没忍住就哭出来了。”
小姑娘讲到此处转而笑起来,“却没想到来了好多蝴蝶,都围着我转呢!那些村民见了就被吓坏了,又见我长得黑,就以为我是妖女……”
“好妹妹别怕,现在没事了哒!”男孩儿安慰道,“那你姥姥呢?她会来找你么?”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身影便落在两人旁边。
宠渡也未曾看清那人是如何出现的,看其背影似是名女子。
便见小姑娘扑入女子怀中,欢叫道:“姥姥!”
“这就是你姥姥啊,真好看!”童言无忌,男孩儿脱口而出。
女子理也不理,嗔道:“你果然在此,可叫姥姥好找,还不快随我回去!”
小姑娘拗她不过,小手被女子紧紧攥着,一步一回头,高声道:“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宠渡,你呢?”
“我叫奴儿,念奴儿。”小姑娘露齿一笑,“渡哥哥,咱们后会有期哟!”便随着姥姥一溜烟儿消失了……
一切开始扭曲模糊最后消散不见,那句“后会有期”兀自回荡在宠渡耳边。
“我与她小时候便已见过了么,为何我一点也记不起来?”
方才他一眼便认出那名小男孩儿就是自己,却不知为何脑海中对此间的景象竟无半点记忆。
“师父曾说我因沾染妖气而生过一场大病,险些丧命,定然因此忘记了许多事情,师父传我道法似乎也在这个时候!”
难怪那日万妖山中,姥姥听了自己的名字是那种反应,原来她还记着此事。
那念奴儿呢,是否也记得此事?
她送给自己阵法精要与传送珠是否也是因此之故?
但看她的样子,似也忘记了,不然为何没听她提起过?
再者,这些光团究竟是甚么?
宠渡一时想不明白,只觉着头昏脑胀,心念一转便到了树下,挨个点开身边的光团。
场景变换间,他看到了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看到了自己炼药失败被黑烟熏得一脸。
看到了水月洞府中翻飞的那些毒蚊。
看到了在黑风族时与众人一道突围。
看到了与师父星夜漫谈。
看到了幼时被王二小家的阿黄追着跑了三条街。
……
每个光团中都有自己的身影,宠渡觉着似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深以为妙。
他终于明白这些光团为何物。
这是他的记忆。
更是他的一生。
有些他仍记得,但更多的早已被忘却,尤其是那场大病之前所发生的事,能够被想起来的更少。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能翻看自己的回忆,你会选择哪些人、哪些事?
宠渡想看看师父。
他与师父最后一次说话竟然是在斗嘴,他想再听听老头儿的声音。
他是个很重情义之人,更想看看尚在襁褓之中时哺育自己的是怎样一群狼。
这些光团的形状大小明暗并非随意生就,光团越大越亮,所发生的事便越接近;反之,光团越小越暗,发生的事便越久远。
宠渡看得多了,便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此间又小又暗的光团也是无数,在其他明亮光团之下,很容易便被漏掉,如何方能快些找到自己想看的那个呢?
“既然是我的梦境、我的回忆,那此法定然可行!”
宠渡闭上双眼,心中默念着师父与狼群,忽而抬手一招,“来!”
果然有一个淡不可察的灰色光团幽幽地落在面前。
“嗷呜!”
宠渡刚进入光团之中,便见一头体型硕大的黑狼恶狠狠地朝自己扑来,不自觉地抡起拳头便砸将过去。
不料那黑狼竟然从自己身上穿了过去,与身后一头白狼彼此撕咬,滚作一团。
周围全是扭曲的厮杀在一起的狼影,更有声声狼号。
场地当中有个破烂的竹篮,里面是胡乱裹就的襁褓。
一名婴孩儿正忽闪着眸子看着斗在一处的黑白二狼,竟是无所畏惧。
黑狼每次抓击皆是冲着篮中婴孩儿,那白狼却相反,每每将竹篮护得周全。
周遭的场景忽然一换,狼群已然罢斗。
之前那头黑狼躺在一边,喉咙被咬断,鲜血汩汩而出浇化了积雪,它全身的毛蜷曲着似受了火烧。
白狼一瘸一拐地走到竹篮边儿上,獠牙轻合将篮子叼在嘴中,缓缓放在一道人影面前。
那人也是模糊不清,微有些驼背,似是位老者。
宠渡喃喃道:“师父……”
白狼用鼻尖在婴孩儿脸上蹭了蹭,两步一回头地率着群狼去了。
“区区兽类,竟有如此情义,只怕世间多少人犹有不及!”
听着远处传来群狼的阵阵悲鸣,老者叹了一口气,将啼哭不止的婴孩儿抱在怀中。
“小家伙不要哭,以后可就由小老头儿罩着你咯!”
宠渡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两个头。
一拜群狼哺育之恩。
二拜师父教养之德。
这虽是自己的回忆,但那白狼眼中的不舍与无奈、师父话中的欣喜与慈爱却是不假。
他们受得起这一拜。
他若不拜,枉自为人!
老者与群狼渐渐淡去,宠渡又回到了门前,仍然跪拜在地。
他木然地摸了摸脸颊,似乎脸上仍残留着那头白狼灼热的鼻息,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正如师父所言,一头狼尚且如此,爹娘又为何弃自己于不顾?
宠渡擦去眼泪,依照之前的方法,闭眼冥思,又飞来许多模糊光团,净是群狼托孤之后发生的事。
“难不成那已经是我最早的记忆了么?”
他本想借此良机见见亲生爹娘是何模样,但脑海中并无半点二老的音容笑貌,又何从想去?
等了许久,仍不见有光团飞来。
莫非自己更早的记忆被人有意抹去了?
人族道门繁衍至今时今日,的确存在这样的神通,能将人记忆抹去。
不对,自己并非名门之后,好端端的怎会叫人抹去记忆?
也许是时日太过久远,那些记忆业已湮灭?
又或许藏在这镜门之后?
宠渡猛而想起初到这扇镜门之下时,自己最为关切的那个问题。
门后是什么?
但此门宽广无边,只怕重逾千钧,自己徒有双手,如何推得动?
但若不推开一睹究竟,怎能叫他甘心?
宠渡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朝门上一拍,不料镜门一震,无声无息地,竟然缓缓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