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地,坊市历来是各家宗派争抢的一块肥肉,且不说坊间常常流出一些有市无价的稀罕物件儿,单是众多散修每月上缴的店铺租金与摊位费便是老大一笔收成。
在背石城,净妖宗实力强横一家独大,将坊市霸占了去,每月金、费全由他一家说了算,尤其对诸如暗宝、符箓、丹药等获利丰厚的行当,收取的费用更是高得离谱。
城中数万散修,当然有人愿意每月上缴足额灵晶,领一块净妖宗特制的令牌挂着,放放心心做生意;自然也有不买账的主儿,便于坊市之外私设小屋,暗里做些站街兜售的买卖。
市中店铺没有的东西,反倒在这等地方或可觅得。若非别无他法,宠渡实在不愿如此,只因此间宝贝的品质良莠不齐,有的极好,有的却是以次充好,究竟如何全看个人眼力与气运。
净妖宗对这等无牌经营的“黑作坊”向来是严打不懈,奈何屡禁不止,最后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便由了他去。
“水清则无鱼”的道理,净妖宗还是明白的。
宠渡眼前的老道儿便属此类,虽是一脸猥琐,眼睛却是油亮油亮的。
他话中的“盘”实为“盘货”之意。
城中散修每每猎妖归来,袋中符箓暗宝丹药已然不多,自然要及时盘货以补不足。
见那老道儿衣袍里子上贴满各色符箓和诸多暗宝图样,宠渡也不多言,直截了当地问道:“前辈手中可有袖箭?”
“小哥算是找对人了,”老道儿侧头想了会儿,“小老儿手中恰有一支!”
“带路!”
一老一少走了半晌,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青瓦小屋前。其间穿街过巷,七弯八拐,若非长久混迹城中,绝难找到。
推门而入,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屋内百货杂陈,临窗的桌上叠了几摞符纸,其余尽是机关暗宝之类。
“小哥稍歇片刻,待小老儿将东西取来。在此之前不妨随意看看,若有相中的,价钱咱们好商量!”
老道儿面上极尽殷勤,心中却呐罕道:“这小子是招惹何方高手,竟然要这样的宝贝!”
不过他活了一大把年纪,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多嘴相问的好,径自进了里屋。
袖箭是相当偏门的暗宝,宠渡一心觅求,也是想叫那道疤脸防不胜防,打他个措手不及。
寻常的斗法手段,众所周知,人人都有应对之法。
宠渡总觉着此次定然凶险万分,唯有剑走偏锋,或能在瞬息万变的斗法之中觅得一丝良机。
幸而这老道儿手里还有货,不然只得舍而求其次,另选他物了。
“找着了!找着了!”老道儿在里间好一通翻箱倒柜,终于在箱底将抠出个条形铁盒,用衫袖擦了擦递来,一脸傲然神色,道:“这可是老头儿我珍藏的宝贝,今日与小哥有缘,便七百灵晶拿去吧!”
黑漆漆的铁盒入手一片冰凉,宠渡掂了掂,分量适中,打开看了一眼便将盒子递了回去,“太贵了!”
“小哥这话说得!”老道儿一脸“小子不识货”的神情,“这整枝箭可是用三只踏风鹰的爪子炼制的,坚实锋锐射速又快,只需注入灵气激发,归元境以下无人可挡!这样的上等货色,其他铺子里少了八百灵晶都懒得谈!”
“若是淬炼肉身之力的炼气境修士又当如何?”
宠渡忆起酒铺斗法中的那名炼体的胖道人,忧心刀疤脸也淬炼肉身,为防万一故而有此一问。
老道儿顿了一顿,转而嘿嘿笑道:“若是用得巧妙,自然可收奇效!”
宠渡心知这老道儿所言皆是大实话,其实也有意入手,这番姿态不过是想压压价。见老道儿词穷,趁机问道:“你这盒子上都蒙了灰尘,只怕许久未曾动过,谁知道还能用不能用!”
老道儿一时哑然,心道:“这小子倒精得很,竟被他说着了!”
原来这枝袖箭确是老道儿很早之前做的,却苦于未有买家便搁下了,到今日还能不能用他也说不准,没想到竟被宠渡一语戳破,顿时有些尴尬。
“好不容易寻着一个冤大头,怎么也得卖出去!”老道儿心念一转,道:“老头儿我虽是小本买卖,却也是言而有信的嘛,这袖箭怎会不能用!”与宠渡又议了数合,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如此可好,六百五十颗灵晶?”
“五百!”
“六百!”
“就五百,若是不成,晚辈只能另觅他物了。”
宠渡作势欲走,老道儿一急,忙将他拉回来,不耐道:“五百就五百,你这后生倒是会砍价的主儿。”
老头儿嘴上嘀咕,但接过宠渡递来的灵晶,却也止不住喜笑颜开。
这连番下来,宠渡身上的灵晶也被花了个七七八八,好在余下的准备只是一些粗重的体力活,三日时光便这么一晃而过。
盛夏的白天总是很长,入了戌时也不见有天黑的迹象。
此刻正是城门口最热闹的时候,人声鼎沸,来来往往尽是猎妖的散修。早间进山的猎妖客陆续归来,新一拨猎妖客便又浩荡入山。人潮交错,从夕阳挂山一直持续到华灯盏盏,方才渐歇。
这幕光景,日日重复,不知不觉间,已是千百年。
“终于都准备妥当了!”附近的屋顶上,宠渡将身体融入隔壁屋檐投下的阴影中,嘴里叼了一根细长杂草,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城门口进出的群修。
忽而,他目光一凝,见刀疤脸那厮也立身坊市口伸长了脖子举头四望,似也是寻人模样。
“果真在寻我么?……只怕都找出火了吧!”宠渡轻笑道,面色又冷了一分,明眸之中闪过一道寒光,啐掉口中杂草翻身下地,汇入出城的滚滚人流之中。
他身形本就高出常人许多,哪怕散修众多也如鹤立鸡群般扎眼,又因他有意为之,没多久便被刀疤脸瞧见了。
宠渡不紧不慢地经过,浑似路人,未露半分马脚。
“他娘的在这里,还以为你跑了呢!”刀疤脸目露凶光,忙躲在一旁,待宠渡经过便暗中跟了上去。
上次宠渡在坊市露了一袋子灵晶,犹如在树间招摇的鸣蝉,刀疤脸这只螳螂当时便起了杀人越货的念头,只恨这些天遍寻不见宠渡踪影,此刻碰上了焉有再放过的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背石城,拐入一条小路后愈行愈偏,沿途散修已然越来越少,最后便只剩他二人。
“这小子究竟要上哪儿?”刀疤脸一头雾水,却丝毫不敢大意,生怕一个不慎便把人跟丢了。
忽而,宠渡加快了脚步。
刀疤脸不由的脚下生风,追到了一片林间空地,却早没了对方的影子。
“莫非发现老子了?!”刀疤脸正犹疑间,忽闻背后一阵破风声,拔刀旋身一挡借力后跃,心中直呼好险,方才那一刀若是没接住,自己的脑袋可就搬家了。
刀疤脸警惕地忘了忘四周,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小子倒是警觉得很,不知疤爷我何处露了马脚,却叫你发现了?”
“并非你露了行藏,”宠渡一脸漠然,“是我有意引你至此!”
“原来是同道中人!”刀疤脸哈哈大笑,只道碰上了跟自己打着同样算盘的主儿。又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多灵晶,想不到也是杀人抢来的!”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冷血?”
“不然为何引我来此?”
“只为一事,”宠渡望着刀疤脸腰间悬挂的流云葫芦,“这葫芦原来的主人可是死在你手上?”
“你说那个老不死的?哼,老子脸上的伤疤就是他临死前弄的!”刀疤脸猛然变得歇斯底里,“可惜那老不死的早被毕老婆子烧成灰儿了,不然老子定将他碎尸万段!!”
“今夜你才会被碎尸万段!”宠渡瞪着刀疤脸咬牙切齿地道。
“你跟那老不死是何干系?”
“杀师之仇,焉能不报?!”
“好一个‘杀师之仇,焉能不报’!想不到那老东西修为不高却收了个小东西做徒弟,宰了你正好出出老子胸中这口恶气!”刀疤脸狞笑一声,提刀便砍。
夜色漠然,月亮躲进飘来的淡黑絮云之中,林间顿时暗了下来,阴影如同地府冥君的披风,将两道渺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裹了进去。
鸣蝉和雀鸟都收了声,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透出一丝诡异。
“啊!——”
一道金光乍现,林间猛然响起急促的惨呼,刺破黑夜的宁静。
片刻后,林间又沉寂下来,唯余树叶哗哗翻展。不知何处而起的阵阵夜风,犹如冥君的呼吸,吹淡了林间薄雾,吹散了夜空絮云。
月影婆娑,冷辉清幽。
林间空地上,鲜血和脏腑淌了一地,浸湿周遭的泥土。
刀疤脸被那道金光拦腰切成两截,上半身一动不动,手指深深地插进土里,状若龟爬,双目圆睁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下半身,扭曲的面容犹存惊惧之色。
这模样,已然是死透了。
丈许开外,宠渡面色苍白地坐着,双手耷拉在膝盖上,左肩吃了一刀,鲜血淋漓染红了半边身子。
这刀伤深至见骨,想来疼痛难当,宠渡紧咬牙关敷上药散,撕下一条衣布娴熟地缠紧伤口,这才长舒一口气,面色淡然地看向刀疤脸的尸首,毫无惋惜表情。
却非他草菅人命!
昔年为救师父而第一次杀人之时,内心犹有惧意,但这些年来流浪漂泊,已不知见过多少死法,早非当年那名手握尖刀瑟瑟发抖的懵懂稚子,再不会挣扎纠结。
何况而今为师报仇,天经地义,绝无半点内疚与不安,纵是他日这刀疤脸的亲朋故旧为其报仇找上门来,宠渡也一应承担,断不会闪避推脱。
天道昭昭,因果相循,此乃他坚信的道!
起身寻了片刻,收了师父的酒葫芦。
刀疤脸的储物袋并非老头子的那一个,宠渡将其打开一查,不由愣在当场,袋中只灵晶一项便不下数万,更别说还有诸多符箓、兽丸等等。
宠渡活到今时今日也未曾亲手碰过如此数量的灵晶,忍不住一脸狂喜,“这回可发达了,定是老头子在天有灵!”
忽而,啪嗒一声掉出个物件儿,宠渡凝神望去,竟是一面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