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光阴荏苒,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春去夏来,高原的雨水渐渐多起来。雷雨时节,王国光去公司为工队领取防洪材料,在康巴什料库却碰到了马丽蓉。她目前在料库住勤,看上去又瘦又弱,满脸憔悴,见到王国光有些畏缩。王国光可怜她,毫无顾虑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好好养病,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个公司的人,多是王八蛋,不要顾忌他们。”显然,马丽蓉受到影响,抓住他的手不放,眼睛随即放起光来。
王国光见状,继续给她打气,“在这个单位,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辞掉它,不受它的欺负,常言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才把爷难住。’咱们是自由的,活人要活个痛快。”
马丽蓉连声说:“是,是。”
王国光把领料单交给她,“你先给我领料,咱们边领边谈。”
马丽蓉接过领料单,看一眼单子上的料名,开始一项一项给他备料,“小马子,以后那种傻事你可别干了,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可就再也没有了。”王国光站在一边开导她。
马丽蓉双眼噙着泪水,点点头。
王国光继续劝她:“你还年轻,赶紧找一个对象,享受一下生活的情趣,慢慢就把旧事忘掉了,找对象别找东铁公司的人,从市里找一个,放心。”
马丽蓉掏出手绢揩揩泪水,又点点头。
“你以后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尽量帮助你。”
“嗯,谢谢王师傅。”
王国光领好材料,装在站区的皮卡车上,马丽蓉把他送到门外,似有不舍。分别时,她目光呆滞,一言不发,王国光看她的神情,怀疑她得了抑郁症,不禁又安慰她几句。
料库的其他人则悄悄观察他俩,看到王国光如此关心马丽蓉,彼此会心一笑,这笑容不知是出于真诚关心,还是另有目的。
很快,王国光同情马丽蓉的消息传到老虎口站区,人们又开始新一轮的猜测,猜测马丽蓉勾搭过王国光,王国光和她关系不清不白,谣言传到王国光的耳朵里,他差点气疯了。
小时候,他觉着鬼怪很可怕,一听到别人讲鬼故事,吓得晚上不敢走路,夜里去小伙伴家串门,回家时,总要先看一看周围,发现没有异常动静,才敢一溜烟跑回家里。长大一点儿后,上学认识几个字了,从故事书里看到一些描写鬼怪的文字,就觉着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场景,连一句成语“鬼哭狼嚎”,也能感受到阴森可怕,但在成年之后,无端地遭到一次次暗算和打击之后,他才知道,所谓的地狱恶鬼,天上的妖怪,其实都是人间恶人坏蛋的化身。他和多少“妖魔鬼怪”们打过交道,受过他们多少伤害,和他们斗争,又经历了多少危险,多少次被推入陷阱之中。如今,他对妖魔鬼怪不怕了,反而对人心怀顾忌,人比妖魔鬼怪更阴险,更狡诈,更恶毒,更残酷。人,貌似和平,其实内心狰狞。
他正这么苦恼地想着,突然“喂!”一声,把他吓一跳,转头一看,只见白远望正对他嘿嘿发笑,像一头不怀好意的怪物。白远望戏逗他,“王师傅,想什么呢,这么专神?”王国光摇摇头说:“没想啥。”说完往小料库走去。白远望看着王国光的背影,若有所思,下楼给媳妇打电话去了。
白远望近来也不顺心,媳妇成天来电话抱怨诉苦,说自己在家太寂寞,一个人带不了孩子,孩子经常哭闹,让她吃不上饭。白远望劝她克服一下困难,她就骂他没良心,一个人在外面躲清闲,还在电话里呜呜哭鼻子,让他心焦不已。
白远望来到楼外,在站台上找到一个通讯信号强的地方,拨通了媳妇的电话,媳妇一接电话,对他先是一顿埋怨,接着又是哭哭啼啼。白远望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媳妇那边却不领情,一个劲地让他请假,回家陪她管孩子。白远望嘴上答应,心里却苦不堪言,上个月他刚请过假,这次让他怎么和站区领导开口?
第二天晚上,工队里聚餐喝酒,白远望心里有事,不由得多喝了几杯。聚会刚散伙,手机铃响起来,翻开屏幕一看,是媳妇打来的,赶紧接起通话,电话里媳妇说,孩子有些发烧,他一惊,说道:“赶紧送到医院看一看。”媳妇说:“大晚上的,我有些不敢去。”他猛然挂断电话,嫌媳妇无能,嘴里喃喃怨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还能干什么?”他气恼走出宿舍,来到站台,看到自己那辆帕萨特轿车停在楼下,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钻进去。他打亮车灯坐一会儿,忽然手抓方向盘,开动车子,拐下站台,驶上了便道,他一直往公路方向开去,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突然一辆大卡车快速冲来,他来不及刹车,轿车一下子撞在卡车上侧面,被撞翻过去。
白远望出了车祸,死在自己的轿车里。生命就那么卑贱不值钱,瞬间与世间告别,与亲人永不相见,成为人生的匆匆过客。
站区的员工得知这场车祸,已是一天以后,他们来到出事地点,路面上空空如也,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王国光心情恍惚,如在梦里,三日前还相逢一笑,如今永远相隔,看来人生无常,福祸不知。
白远望出事一个星期后,李武回到老虎口车站上班,这是他四个月来第一次在单位露面,心里不免有些凄惶发怵,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行走有些瘸拐,他担心以后要落下残腿的后遗症。熟人们看见他走路的怪样子,都笑,有笑他出车祸撞断腿的,有笑他鬼精的一个人,咋能把汽车开到桥栏杆上去,没人知道他是为了泄愤,祸害王国光,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李武最怕见到王国光,这是他办得最没脸面的一件事情,偷鸡不成蚀把米。然而王国光却没把他放在心上,就当他是个陌生人。李武理亏,总躲着他,让他觉着奇怪,他想,李武脸皮像城墙一样厚,不知羞耻,怎么怕见起人来了?稀罕,稀罕!
李武遇到吴良,心里有鬼,总觉着撞人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吴良在鄙视他,不免表现异常。吴良见他表情僵硬,自然不高兴。他俩本来都是小人,互相猜忌,发现对方冷冷淡淡,马上回以脸色,不让对方讨到便宜。
次日晚上,郝悟兴在饭店请李武喝酒,替他压惊,并请吴良作陪。吴良本来不想去,却架不住郝悟兴左请一次右请一次,情面上过不去,迫不得已跟他上了出租车。去镇的路上,李武尽跟郝悟兴谈论,把他晾在一边,引起了他的不满。到了饭店,酒菜刚端上桌子,李武经不住菜香,举筷夹起肉菜就吃。吴良皱着眉头看他,讨厌他没规矩。菜上齐后,郝悟兴端酒和他们碰一杯,说几句祝贺李武康复的话,李武表示感谢。干杯后,李武饥饿,频频伸出筷子,吃起菜来,吴良嫌恶他的吃相,阴阳怪调问李武:“李武,你是属啥的?”李武说:“属猪。”郝悟兴抿着嘴偷笑,李武还没回过味儿来,吴良挖苦他:“多亏你属猪,你要是属虎,恐怕连我们都吃了。”李武扑腾扑腾眼睛,脑子总算转过弯儿来,臊得满脸通红,嘴里不觉突突冒出一句:“怎么马槽里伸出一个驴嘴?”吴良反唇相讥:“猪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李武急赤白脸地骂:“你他妈说不出人话来。”吴良气歪了脸,从没有哪个人敢这样骂他,他一指李武的鼻子损道:“你看你那吃相,简直就是一头饿猪,像三天没有吃过猪食!”“放你妈的屁!老子是猪,你就是猪崽子”李武与他对骂。郝悟兴见势不妙,赶忙说劝,但俩人都已经顶上了火,谁也不服谁,都不听他的,三吵两吵,不知谁“哗”地一下掀翻了桌子。饭店里顾客都惊愕地望着这对儿同行冤家,担心他俩打起来,盘碗飞到自己的头上。饭店女领班跑过来,赶紧劝住他们,招呼服务员们来收拾残局。郝悟兴自认倒霉,赔了三百元盘碗损失费,结了四百元饭账,沮丧地领着他俩离开饭店,打车回到车站。
坏蛋有坏蛋的好处:坏蛋不仅欺负好人,同时也收拾坏蛋。坏蛋收拾坏蛋,那才是上帝的一招妙棋,好人总被坏蛋欺负,就没人愿意做好人,坏蛋去收拾坏蛋,坏蛋也会有所畏惧,不敢把坏事做绝。这样社会才能保持平衡。
第二天,李武碰见吴良不说话,吴良见了李武也是一脸墨黑,吴良私下与人说:“李武这人太不是东西,我那么帮他,他还翻脸不认人。”吴良过去在无线电台的问题上帮过李武,以致王国光和他结下怨恨。
李武在工队里过得很不如意,还有一个人跟他拧眉,就是甑莎。甑莎吃过李武的苦头,如今她也掌握了“翻译”的资源,非要报复一下李武不可,让他尝一尝造谣的滋味。她先是在女人堆里“翻译”李武的丑行,当然是添油加醋捏造一番,然后在全站区散布。李武在站区的声誉一下子臭起来。其实,女人发起坏来,比男人更厉害,招招致人死地。由此而知,李武在站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了?
人爱什么就受害于什么,爱名之人受害于名,爱利之人受害于利,爱色之人受害于色,爱酒之人受害于酒,爱,也是自伤的工具。李武爱造谣生非,总是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如今他也喝到被人造谣的毒酒。
李武的腿被撞坏了,但是大脑却没有被撞坏,过去积下的底子还在,还是很狡猾的。他毕竟在社会上混过几年,痛定思痛之后,思谋如何避害趋利,如何扭转局面,他开始调整处事方式,对他不利的事,他尽力憋住,他在别人面前卖笑,靠着巧言蜜语,去拉拢人,结成了一个小圈子,平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收集人气,渐渐他在车站里又活跃起来。现代年轻人的特点是:不认理,只认利,有奶便是娘,无奶娘变狼。
李武爱摆谱,去哪里都开着那辆修好的轿车,积攒人气,有一次酒后开车,手脚不听使唤,差点儿把车翻进沟里。
王国光的观念也在悄悄发生变化,他开始对世事悲观,在站区很少说话,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他只想安静。他算把人看透了,什么好人坏人,全都为利益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