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过了一个月,欠款仍然没有归还,更没有一点消息。时间磨耗人的精神和意志,这一个月王国光经常是今天激动、兴奋,明天沮丧、颓废,就像得了精神病,整天神魂颠倒,忍受着情绪的折磨,他不停地分析自己,分析别人,脑子里全是那帮人的影子,这些影子让他恶心,痛恨。小时候,他觉着恶鬼很可怕,一听到人们讲鬼故事,就害怕的要命,觉着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场景,上学时他在书上看到“鬼哭狼嚎”几个字,多少明白一点它的含义。等到长大之后,尤其参加工作之后,无端地闯入人情是非的漩涡,一次次被打击,一次次遭暗算,他才知道,原来恶鬼远没有恶人可怕,恶鬼钩人的精神,而恶人却是双料的,既钩人的精神又钩人的肉体。这二十多年,他和多少恶人打过交道,被他们利用,受他们的伤害,然后和他们对抗,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如今他对恶鬼不怕,对恶人却心存畏惧了,人比鬼怪更阴险毒辣,人,貌似平和,其内心却狰狞无比。
人是怎样变成恶鬼的?他想,是争夺,是对权力和利益的争夺,茹毛饮血,夺取了,便去压榨,便去残害,便去炫耀。哦,这就是人,主宰世界的人。
他一整天都没有食欲,这邪恶的世界,让他感到极度无聊。他无精打采,不想找工作,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他也害怕见到母亲,害怕母亲问起他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他好几次想要脱离这个喧嚣的世界,独自寻找一处新鲜,清静的地方,与世无争地过日子。但他又放心不下年迈的父母,他不能撇下他们不管。他经常处于矛盾之中,犹豫不决,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扰得他头疼。他觉着自己得了抑郁症,再也提不起生活的信心,做人毫无希望。他一辈子窝窝囊囊,可能就这么废了。
“唉,”他叹一口气,说:“生活,生活,生下来就得活,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不管他怎么憎恨世事,可怜自己,但要账的决心一直没有改变过,他死磕住这件事,誓要将它进行到底,不去妥协和解,这是尊严的底线。他前思后想一番之后,作出以下决定,给东铁公司写了一份扣款申请。
“申请扣回购买无线电台的欠款
东铁公司人力资源部:
2010年4月,在老虎口站区电网改造的施工过程中,因为人多活杂,电务工队不慎将一台无线电台丢失。2010年7月,工队领导让参与施工人员王国光、李武、郝悟兴赔偿,购买一台同型号的无线电台交账。经过协商,先由王国光垫资购买,购货款是1300元。同时,工队长吴良主持会议,由三人商议赔款数额,最后达成协议:李武300元,郝悟兴300元,王国光700元。由于无线电台是邮购,在无线电台购回之前,吴良让三人各交同样数额的抵押金作保证。等货到后,再把全部抵押金作为赔偿款还给王国光。王国光当时向技术主管李红卫交了抵押金。随后王国光开始轮岗。几天后货到,王国光想法设法把电台捎到老虎口站区电务工队,实地试验良好,没有异议后,电务工队接收。2010年10月王国光收到捎来的抵押金1100元,与货款1300元相差200元。王国光当时打电话问李红卫,李红卫说李武,郝悟兴各欠100元,马上就还。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而欠款仍然没有归还。事已至此,王国光已经无能为力。
拖到现在不还欠款,已说明是恶意拖欠。因此,王国光请求人力资源部在李武、郝悟兴的工资中扣除200元欠款,归还给王国光,以使正常的赔偿得到落实,使责任承担人把各自的赔偿责任承担到底。
此致
望妥善解决
申请人:王国光
2010年11月26日”
申请是写好了,递上去有没有效果?他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如果东铁公司置之不理呢?那时候该怎么办?去找劳动仲裁部门?劳动仲裁部门会为这区区二百元钱出面吗?不出面?又怎么办?去和李武他们玩命吗?他们的狗命值得一搏吗?如果最终要不回欠款,该怎么办?放弃吗?如果放弃,自己就真正输了,无论从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今后都抬不起头来。
死马且当活马医,试一试。
心烦意乱的王国光,强打起精神,又坐上火车去了东铁公司。在车厢里,他独自坐在角落里,思谋对策。窗外雪花飘洒,他视而不见,只觉压力重重,活着很累,只觉着这个世界比地狱还糟糕。
来到东铁公司大楼,楼前仍然排满了各种型号的轿车,保安依然在楼前来回巡视,注意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大楼依然气势非凡,但进出人员寥寥无几,人气与上一次相比,明显冷清了许多,已经露出衰落的迹象。
他踏进楼门,在门卫窗口登记,然后穿过空荡的大厅,找到电梯口。在电梯里,他看到金属厢壁上贴着一张告知,格外醒目。告知用一张A4白纸打印,像贴上去不久,上面写着:
关于罢免巴*尔职务并追查其非法收入的告知
公司董事会、经理、公司全体职工:
2009年11月机务管理中心成立,招聘的巴*尔既是机务管理中心主任又是西铁机务段运转车间书记(现为西铁铁路教育中心主任,原机务管理中心技术主管马永刚为证(此人已在巴*尔的介绍下已为西铁铁路员工),巴*尔在东铁铁路的任命已复印传真到西铁铁路党委、纪委)。该人从2009年至今,长期不在东铁岗位上班,每月最多在红柳沟或老虎口呆3天(以他的每月伙食为证),但是奇怪的是人力资源部月月为他划满勤、公司月月为他开工资、蒙蔽公司经理年年拿奖金。此人一手遮天,仗着人力资源部长张××为他做主,专横跋扈,阳奉阴违,机务员工事事必须向他汇报,利用乘务员紧张的时机不给他送礼1000元以上就不批准休假,他介绍到机务任值班员的赵×日日喝酒,无人敢问、无人敢管,他从来不添乘机车解决机务安全问题,只听马××的汇报,从来不主动拿出适应运输的办法,对机车检修采取不过问、不支持、且违反检修规则的以养代修办法,致使现在机务安全没人管、各型机车质量失修严重,对公司经理和运输部的业务指示阳奉阴违。多次对机务员工说:我代表公司领导你们,现在东铁铁路运输多少我说了算,也就是出多少台机车他说了算。在今年运营欠佳的大形势下,机务管理中心全体员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请问公司董事会、经理们:这个人管理机务安全、运输、机车检修您们放心么?为什么三年多他不在岗还照拿工资、奖励?这是什么管理?这是什么公司?请经理向我们解释、解释行么?!三年了公司对其人什么处理都没有,据传该人可能还要提名评为年度先进生产者。是可忍熟不可忍,为了向公司负责、为了向我们自己负责,我们计划召开员工代表大会,拟形成决议如下:
1、公司必须于12月1日前对以上问题答复。否则我们将于12月2日罢工,对影响生产等诸多问题不能追究机务员工责任。
2、免去巴*尔主任资格并追回其三年来的非工作工资、奖励收入。
3、追究人力资源部张××责任,建议撤销其职务。
4、强烈要求公司对巴*尔,人力资源部长张××给予以除名。
为防止打击报复,不予署名签字。
机务管理中心全体职工
2010 年11月27日
电梯升到了顶楼,王国光仍在里面细读,直到全部看完,这才打开电梯,走进回廊,他心里感慨,东铁公司上层都这样倾轧混乱,沿线站区乱七八糟就不足为奇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来这个公司是没法呆了,找到了新工作后,尽快离开这里。
王国光顺着顶层楼道走到七楼,敲开人力资源部办公室的门,走进去问道:“师傅们,谁管扣款的事情?”
大家都抬头看他,其中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小伙子问他:“你有啥事?”
王国光把扣款申请和李红卫的证明递过去,小伙子看了一遍,有些不耐烦地说:“应该去找你们站区解决。”
王国光赔笑说:“我们站区总是拖。”
小伙子抬头看王国光一眼,沉下脸说:“要款的事我们管不了。”
王国光马上出现一种绝望的表情,哭丧起脸问:“那我找谁?”
小伙子没吱声,抬头又看一眼王国光,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开口问:“他们怎么欠下你的钱?”王国光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小伙子听完,笑道:“你们站区的人也太缺德了。”说完,他拉开抽屉里翻出一个本子,用笔记录下王国光的情况。写完,询问王国光的手机号码,王国光用手摸了摸衣兜,苦笑道:“我今天走得急,忘了带手机,号码没记住。”
小伙子把他上下打量一遍,好奇地说:“你这人也真是,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
王国光赶紧道歉。
“那怎么联系你?”
王国光忙说:“师傅,我把你的电话号码记下,回去我给你打电话。”
他告诉了王国光一个号码,王国光用笔记在左手掌里。
“没事了,等有了眉目,通知你。”小伙子说完,去忙别的事,不再搭理王国光。
王国光走出公司大楼,满心委屈,现在办事怎么这么难。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对着手掌,反复记忆几遍电话号码,直到烂熟于心。他怕手指磨掉皮肤上的数字,让他无法联系,前功尽弃。
在火车站,王国光遇到一个拄双拐的残疾人,他断掉半条腿,留一头披肩长发,瘦码了条,远看像一个平胸的女人。上车后,他先在风挡处站一会儿,等列车开动后,他才沿着车厢廊道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噎着嗓子吆喝:“众位家乡父老们,我是一个残疾人,缺了一条腿,为了讨口饭,来到列车上,求助旅客们,资助几块钱,十块不嫌多,五毛不嫌少,雪中送炭是好人,众人添柴火焰高。我帮大家力不从心,大家帮我九牛一毛……”他的讨要说辞一句一顿,听上去玩世不恭,油腔滑调,像常年混迹社会的地痞。他见大家反应冷淡,有些躲避,又吆喝起来:“我从旁边过,大家别紧张,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有情给我钱,无情也有缘,现在,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给大家奉献一首歌,歌名叫《铁窗泪》,落难人的心酸泪。
“铁门铁窗铁锁链,
我在牢中受折磨,
外面的生活多么美好,
牢里的生活多么凄惨……
菜里没有一点儿油,
手里拿着窝窝头……”
他便唱边走,走到车厢尾部,然后踅回来,伸手向人们乞讨,旅客们有给钱的,也有不给钱的,给钱的,他道一声谢谢,不给钱的,他也不恼,继续唱他的歌。他的嗓子不错,能唱出韵味来,只是显露出流氓的做派,让人不怎么喜欢。他路过王国光的座位,王国光掏出一元钱,递给他,他点一下头,继续往下走。走到车厢顶端,他回头望一眼,推门进入下一节车厢,重新表演一遍程序:说道,唱歌,乞讨。
一位认识他的旅客,不以为然地说:“他老在车上乞讨,每次都能要上一二百元钱,他拿这些钱喝酒,赌博,啥都干,可潇洒了。”
听他这么一说,给钱的旅客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王国光倒没有多想,既然给了他,就不要管他什么身份,至少他表面上是弱者,缺一条腿,何况他还伸出手来,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当面向别人伸手乞讨,丢掉尊严,是多么不容易呀。
钱,是衡量人生价值的东西,维护人的各种需求,人的各种行为都围绕着它,正转或者反转。
回到家里,已是夜里九点,他赶紧找到自己的手机,翻出自己的电话号码,用短信给小伙子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