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车厢里,他找一个空座位坐下,忽然一个人笑眯眯坐到他对面,抬眼一看,竟然是旧邻居老巴。老巴名叫巴民勤,六十多岁,一辈子没有正当职业,见什么干什么,总是忙忙碌碌,不得空闲。他问老巴,“巴叔,你这是去哪儿发财了?”
老巴说:“我呀,去宁夏了。”“我呀”是老巴的口头语。
他又问:“去宁夏做买卖了?”
老巴神秘瞅瞅四周,小声说:“我呀,从宁夏往三原贩猪崽子。”说完,他用脚跟踢一踢座位下的一条麻袋,里面鼓囊囊装着几只猪崽子。
“一次贩几只?”
“我呀,这次贩了五只,多了带不了。”
王国光闻见一股淡淡的猪腥气,好奇地问:“它们怎么没动静?”
“都睡着了。”
“带猪上车,列车员不管?”
“怎么不管?上车时问我,我呀,哄他,说带了几块猪肉。”
“那在车站怎么过的安检?”
“一个农村小站,哪有什么安检?”
聊到这儿,老巴故意绕开话题,开始向他询问一些铁路常识,王国光一一给他解答。车行一路,麻袋里的猪崽子不叫不闹,让他颇感奇怪,却也不好意思多问,以免老巴难堪。列车到达三原站,王国光和老巴一人提一个麻袋角,把猪崽子提下车厢。走出车站,老巴叫来一辆电动三轮车,把猪崽子抬到车上,直接拉到郊外农村去。
晚上,王国光去父母家,和父母谈起这件事,母亲揭底儿说:“老巴这个人缺德,他从宁夏贩卖猪崽子,怕猪在火车上叫唤拉尿,就给猪吃水泥,卖到农村后,不几天猪就死了。猪吃上水泥,水泥在肚里硬化,活活给憋死了。”
王国光一惊,问道:“那买家不找他麻烦?”
母亲说:“买家哪里知道?还以为猪是病死的。”
王国光觉着自己做了一次帮凶,恨恨地说:“老巴那么大岁数了,还做这种损德事,也不怕遭报应。”
父亲说:“伤天害理,这种人以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见了面少搭理他。”
王国光气得骂人:“人老不死是个贼。”
母亲瞪他一眼,训斥他:“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打击面多大,那么多老人都是坏人?你也有老的时候。”
王国光脸色窘红,赶忙解释:“我是骂老巴,跟别人无关。”
母亲教导他:“我知道你不是说别人,可让人误解,以后说话前先动动脑子,不要口无遮拦,信口开河,想说啥说啥。”
王国光觍着脸笑。
第二天上午,王国光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在巷子口又看见老巴,他打算躲开,没想到老巴眼尖,一嗓子喊住他,来到他面前说道:“国光,我呀,卖猪赚了几百块钱,中午请你喝酒。”
王国光赶忙找理由拒绝,“中午我答应我妈,在家吃。”
老巴看一看他手中的菜篮子,里面装着几斤芹菜和西红柿,笑道:“还是你孝顺,这么孝顺的人,就是缺少个媳妇,我呀,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女的今年三十,”王国光赶紧把话打断,摆摆手说:“巴叔,你费心了,我现在还没有那个心思。”
老巴不满意看他一眼,劝导他:“你呀,还拖拉啥,眼皮不要那么高,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过日子要紧,转眼人生就完了,得抓紧呀,不要等到老了,什么兴趣都没了,再找媳妇还有什么意义了?我呀,就是看你实在,愿意把侄女介绍给你。”
王国光慌乱答道:“谢谢你,巴叔,我现在对女人不感兴趣。”
忽然,巷子里传来一声喊,“国光,快把菜拿回来。”父亲不知几时站在院门口,大老远叫他。王国光如同解了围困,应一声,马上辞别老巴,朝家走去。老巴回头望一望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一声:“不开窍,光棍的命。”然后不紧不慢地上街去了。
王国光随父亲走进屋里,父亲问他:“你怎么还搭理老巴?”
王国光解释:“在巷子口碰上了,非要给我介绍对象。”
父亲说:“他能介绍个什么对象?”
王国光正要回话,母亲已在里屋听见,走进客厅插话问道:“是不是他的侄女?”王国光说是。母亲说:“他那个侄女是离过婚的,长得倒挺漂亮,就是认钱,不认人,过去嫌她前夫没本事,成天吵架生气,跟前夫离婚时,楼房和存款都占在手里,把前夫逼得没地方可去,差点儿上吊自杀了。”
王国光听得目瞪口呆,惊慌不已。
父亲骂道:“这种女人真不要脸!”
王国光皱起眉头问:“他们有没有孩子?”
母亲说:“有一个闺女,扔给了前夫,自己倒是一身轻,为再婚行方便。”
“她的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个老师,文绉绉的,成天光知道上课,顾不上家里,是个老实人。”
王国光苦笑,坐在沙发上不言语,他对这个社会感到恐惧和悲哀。他想,这是一个强食弱肉的时代,人们明目张胆地夺取,奉行强盗哲学,哄人骗人盛行,谁大胆行事,谁就能抓住时机,谦谦君子受人压榨,厚颜无耻者事事受益,巧取豪夺大行其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就被鬼剃头。钱在人手中不是万能的,简直就是亿能的。有钱当爷爷,没钱当孙子。坏人张牙舞爪,恣意挥霍,好人任劳任怨,受气受累。如此社会,谁愿意当好人?好人没有前途。
这样的社会,终究要走上邪恶。一个邪恶的社会,能对人类做出什么贡献?除了毁灭世界,给人类带来灾难。
王国光忧心忡忡。
过几天,母亲给王国光打来电话,说老巴被派出所拘留了,他给猪崽子喂水泥,被村民发现了。王国光在电话里骂:活该!
这也是老巴的报应,俗话说:走不走,留路,吃不吃,留肚。人要是利欲熏心,损人利己,最终都会栽跟头。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临近清明节。清明节那天,冀主任外出散步时突发奇想,要在站台下的一片空地上,开辟出一块菜园子。它是一块已被征用的空地,以前是农田,土壤肥沃,适宜种植。他向几位工队长征求意见,立即得到他们响应。清明节一过,冀主任马上带领员工行动,平整土地,翻耕施肥,开出方方正正两亩地。员工中有种过地的,把地刮成一垄一畦的,分成几小块,又挖出一条引水渠,和站里的机井管道连在一起,然后在四周拉上铁丝网,围成一个封闭的菜园子。过了谷雨,气温回暖,冀主任让伙食管理员从市场买回十几箱秧苗,移种到园子里。
王国光对这些农活,抱着极大的热情,他一向认为:种田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劳动,人类赖以生存的吃和喝,都要靠农田长出来。没有铁路人类也可以生活,只是出行不方便而已,但没有粮食和蔬菜,人类就活不下去。因此,一有空闲,他就跑到园子里,浇水,锄地,搭架,观察秧苗的长势。他乐此不疲,享受菜地每一处变化。农业是和自然最为相近的产业,在农业中人们可以找到融入自然的感觉。
秧苗在人们的精心护理下,茁壮成长,到了夏末初秋,豆角满架,葫芦遍地,西红柿累累吊在枝蔓上,一派丰收景象,大家每天都去菜园里走一走,看着蔬菜的长势,浑身舒坦。一天上午,王国光干活回来,路过食堂,牛师傅爬在窗户上喊住他,让他帮忙摘些豆角回来,中午做焖面。王国光从窗口接过篮子,兴冲冲走到菜园子里,小心撩开豆角架,摘了半篮子长豆角,然后送到食堂去。在楼门口,碰到小槐往外走,看见他端着半篮子豆角,愣怔一下,绷起脸问道:“谁让你摘我的豆角?”王国光也一愣,随后想起来,豆角是春天时小槐种下的,但浇水,搭架都是众人干的,这怎么成了他的豆角?王国光没搭理他,直接走进食堂,把豆角交给牛师傅。小槐脸面上挂不住,追在王国光的屁股后头,恶狠狠地喊:“谁再摘我的豆角,我他妈的把蔓子给拔了!”王国光一时恼火,回头瞪他一眼说:“你拔了试一试?”小槐顶撞他,“你以为我不敢?”
“来,你去拔!”
“我拔了你能怎么样?”
牛师傅闻见了火药味,连忙把王国光推开。吴良听见吵架,从走廊进来,站到小槐一边,问他怎么回事?小槐把事情说一遍,吴良瞅一瞅王国光,把小槐拉到外面去。老牛对王国光笑一笑,悄声说:“那俩是一伙的。”王国光气哼哼没吱声。
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熟人都对王国光沉起脸,连话都不说。王国光知道,一定是小槐对他们胡说了什么。这些年轻人见风就是雨,看谁势力大就靠向谁。
小槐在年初升任车队长之后,总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子,除了站区领导,下面员工,谁都不放在眼里,整天耀武扬威,喝五吆六。李武看见他升官得势,抛弃过去的成见,马上变成了他的跟班,整天为他提供‘情报’,尤其对王国光尤为‘关照’,造成小槐对王国光不满,引起了这场争执。
这件事过去半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把王国光逼到了小槐的对立面。那天晚上,小槐和几个人在小餐厅喝酒,喝到高潮时,发现香烟抽没了,他回宿舍取烟,看见对门宿舍几个人在打扑克,正玩到兴头上,高吼大嚷不断,吵得他心烦,便叉腰站在门口骂:“王八蛋们,喊孝帽子啦!”说笑声顿止,人们转头看他,见他一副凶神恶煞般的嘴脸,都不高兴。“不服气?看什么,打牌不能小声点儿!”他瞪起牛蛋眼训斥人。
“我们又没在你的屋玩儿,关你什么事。”王国光回敬他。
“你这个老毛驴,你叫唤啥,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整天没事儿偷菜,你家穷疯啦!”小槐借着酒劲骂王国光。
王国光腾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鞋也不穿,直走向门口,一指小槐问道:“我吃点儿菜怎么啦,你种的?大家都能吃,我不能吃?”说完,扑上去跟他论理,旁边的俩个人急忙拦住他。小槐这时有点儿醒悟过来,呆在那里不吭声。刘希贵怕事情闹大,把小槐推出去,小槐满脸通红回到餐厅,坐下来和那些人继续喝酒。“刚才怎么啦,跟谁吵?”林木森问。小槐刚要骂,就听“砰”地一声门响,众人都吓一跳,扭头看,只见王国光从门口怒气冲冲跨进来,用手指住小槐的鼻子,大叫:“魏小槐,我告诉你,你今天在岗喝酒,我给你往上反映!”林木森害怕,马上拉住王国光,满脸带笑说:“王师傅,消消气,算啦,不要把事情闹大。”王国光气汹汹地说:“我们打扑克害他什么事,进去就骂我们,他算干什么的?”
“你们那么大声音干什么。”小槐还在那里辨理。
“影响你啦?你一喝酒骂这个骂那个,你嘴上吃大粪啦?”
小槐红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林木森赶紧把王国光劝出去,立在门外,给王国光说了一阵好话,怕他喝酒的事情捅出去,被公司领导知道,他们几个都得受处理。“小林,今天是看你的面子,就算啦,就他,我现在就打电话告他。”王国光气恼地说。
晚上睡觉时,王国光想起小槐平时的所作所为,越想越气,仍然气愤不过,第二天吃早饭时,他拿着碗站在食堂门口等小槐,小槐一下楼梯看见,急忙缩回去,返回宿舍里。中午下班后,王国光到宿舍找到他,他心里一紧,冲王国光一笑,马上从门口溜出去,王国光跟在他后头,开始损他:“你还是个当官的,就这么点儿素质,简直丢人。菜园子是你家的?你能吃,别人不能吃?你有本事就拔蔓子去……”林木森听见,从宿舍里出来,拉住王国光,绷住脸说道:“王师傅,你有完没完?他也是个男人,给他点儿面子,能不能把这一篇翻过去?”这时,王国光的火气也出的差不多了,想了想说:“他平时办事太欺负人,本来我要跟他闹个鱼死网破,你这样劝也就算啦,便宜了他。”
王国光从此得罪了小槐。李武巩固了自己的同盟,这是他给王国光设的圈套,利用小槐喝酒张狂的毛病,让小槐和王国光闹翻,靠小槐的力量收拾王国光。
别看王国光发脾气时像吃人的老虎,不发脾气时却如挨宰的羔羊,而大多时候他又处于平静温和的状态,这种性格上的落差,极易使人产生误解,造成交往中的不适应。
王国光感觉越来越孤立。突然之间,许多人对他拉起驴脸,就像欠了他们几百块钱,拖着不还,使脸色给他看,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又红,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想:现代人敏感度太高,挨不得,碰不得,只能远远离开。
刚才他就碰了一鼻子灰,站台上遇到一位车务的徒工,平时挺熟悉的,他热情打一声招呼,而人家却懒得理他,让他有点儿臊脸。他反思一下,没有觉见哪里得罪过他,心想,自己和年轻人是不是产生代沟了?不然交往如此困难。却不知,李武和小槐在背后搞鬼,给他造谣,给他涂黑,把他描画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他俩周围的那伙帮凶,唯恐天下不乱,逮着几个话题,向外四处散布,把他糟蹋的一无是处。单位一旦有了这么一帮人,就变成混乱的戏台,变成人兽角斗场,变成乌烟瘴气的臭水坑。
王国光被蒙在鼓里,还在寻找客观原因,检讨自己处事方面的错误。他不去剖析人性以及人性衍生出的罪恶,只在简单的思维中徘徊,以致他的情商发展缓慢,不识眼头见识,这是他屡屡不得志的一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