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终于迎来了春节,农历年前夕,冀主任的轿车里装了半扇子猪肉,几大包炸好、调好的肉食凉菜,安安然然拉回家里,这是食堂管理员专门为他准备的。每个月员工们的伙食补贴费领不上,全被食堂管理员给站区领导挥霍了。平时,站区主任和几个工队长的办公室都备有新鲜水果,供他们招待客人和自己享用,每个月,站区管理人员还要专门去饭店里聚餐几次,以此沟通管理技能,这些费用都是从百十号员工伙食补贴中抠出来的。管理阶层的特权几乎到了泛滥的程度。
员工们敢怒不敢言,对权力的惧怕,使员工对自身权益的损害无可奈何。
正月刚过,公司组织一次去年业绩考评,各个专业工队成员互相打分评比,排出名次,公司的目的是:以此刺激员工,赶先进、不落后,其名曰:末位淘汰。公司出台这种制度,初衷是好的,但在实际操作中往往变味,成为员工们互相竞争排挤的斗台,他们在打分过程中不实事求是,完全凭个人好恶,打击对手,抬高自己。评分那天,每人发一张表格,上面印着名字,酌情打分,打好分数后,把表格折叠交上去,以防暴露,然后公开计分。王国光心眼好,在评分表上,给工队的每个人打分都在90分以上。等到最后排名统计时,王国光怎么也没想到,排到末尾的竟然是他。原因是,有一票评他各方面都不合格,得分30。王国光一下子就想到了李武!王国光扫他一眼,见他正得意洋洋地微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们的过节还没有完。他结婚前所做的一切转变,都是为了让他参加他的婚礼,达到收受礼钱的目的。王国光暗想:为求利益,真是费尽心机。
“有好就占,过河拆桥!”他心里这样骂李武,发誓今生再不和这种人来往。
事情远没有结束。他远离李武,防备李武,并不代表李武能放过他。李武可是记着呢:这个老东西,那次喝醉了酒,当着别人的面那样数落我,搞得我下不来台,看我怎么把你搞臭?!他开始抓王国光的把柄,打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然后添油加醋地翻舌给李主管、吴队长听,议论给同事听,按他的行话说这叫做“翻译”,把别人的话按自己的意思整理一下,译给别人听。从古至今,这闲言恶语,让世界上产生了多少是非纷争,造成了多少孤魂冤鬼,这是一把无形的利刃,谁挨上都逃脱不了它的凌割。
翻译的功效,可想而知。曾经有个笑话:前几年,中国在国际上大力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有个菜鸟把这句话翻译成英文:five talks four beauties three loves .结果老外一看,欢欣鼓舞,他们把这句话按英语思维理解为:五次谈话,可以找到四个美女,其中三个能够成为情人。于是,老外们纷纷到中国旅游,寻求浪漫的旅店。这种直白翻译与东铁公司的曲义翻译何等相似。
人们渐渐对王国光有了意见,躲避起他来,王国光知道李武搞的鬼,一样不理睬,对于同事,尽量接近,但大家对他却是敬而远之。刚从木开淖站区调来几天的甄莎,也跟着凑热闹,听信李武的挑唆,看王国光不顺眼。王国光跟她谈工作,她竟然昂起头来假装听不见,王国光看她那副傲慢的样子,,直想用巴掌搧她。王国光毕竟有社会经验,这种事虽然让他头疼,但也能应付。同事们不是都冷漠他吗?他就找外部门的人接触,他总要生存下去的,生存是人的第一目标。王国光为人热情,处事公平,外部门的人喜欢交往他,渐渐他在外面有了人气,成了“里头冷,外面热”的人物。王国光倒觉着这样更自在些。和外部门的人打交道,没有利益关系,说话更直截了当,用不着藏藏掖掖,说什么话谁也不往心里记。
然而让王国光感到别扭的是,工作时间不好打发,检修工作不免要相互配合,一配合就你东我西,扭筋裂棒不合卯,这样也罢,更让王国光生气的是,他协助别人干了活,轮到干他的活儿时,人们不是漫不经心,就是坐下来休息,李主管看见,就当没事儿。每当这时,王国光总也忍不住,摔工具,嘴里念念叨叨,这样大家更不喜欢他。王国光有时真想辞职不干,再找一份别的工作,可一想,这样就如了这个小泼皮的愿,于是咬住牙关坚持,他要争这口气!时间长了,他也慢慢适应了这种孤独环境,活儿不停地干,别人说什么也不往耳朵里去,闷着头想自己的心事。他多想那些高兴的事情,有时候干着活儿,一个人竟能偷偷笑出来,气得李武憋屈着脑袋悄声骂:神经病。
这一招没起到太大的作用,让李武苦闷了好几天。他不甘心,他不能看着王国光每天乐呵呵的,这样显出他没能耐,他要整倒王国光!李武不是笨人,冥思苦想了一番,一股坏水从眼睛里冒出来。他设定了一个圈套,等待王国光去钻。
总算等到休班这天,早晨王国光换好衣服,打扮整齐,下楼等车,正遇上吴良从楼道进来,俩人目光一碰,王国光马上皱起眉头,因为他从吴良的目光中读到一个信息:你也配穿新潮的衣服?王国光满心不快,迅速回敬他一眼,匆匆离身而去。
在吴良看来,穿衣服是分等级的,什么级别的人,穿什么级别的衣服,要符合身份,不能僭越。工人就应该像个工人,不能穿的像个干部一样,穷人就应该寒酸一点儿,不能穿的光鲜亮丽。
这个博弈的社会,每个人都在寻找制高点,都想爬到超人的高度,把别人踩到脚下,以此满足虚夸心理。整个社会都流行这种浮躁,都在争先恐后夺取地位的制高点。
一路上,王国光心里都觉着憋屈,自己穿一件新衣服,也碍他们的眼,让他们看不惯,真是狗眼看人低,嘴里不禁愤愤骂道:“真他娘的霸道!”
“你骂谁霸道?”出租车司机沉下脸问他。王国光醒过味儿来,马上道谦:“对不起,不是说你,是我上车之前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心里有些生气。”
“我说呢,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骂我了,”司机笑一下,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我还想着,也没得罪你呀。”
王国光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我们单位的人喜欢媚上欺下,我看不惯。”
司机看他一眼,劝他:“大哥,不止你们单位这样,行行业业都是这样,这是一股社会风气,没必要计较,看你一上车就绷着个脸,容易让人误解。”
王国光点点头,但情绪的阴霾仍然没有散开,还在后座上自言自语:“人怎么是这种德性?”
司机说道:“竞争造成的,社会太功利了。”
“再功利也不能这样呀,做人起码有个道德底线吧。”王国光不解地说。
司机给他讲了一个段子:一个猴子去爬树,爬到中间停住,往上一看,是个猴屁股,再往下一看,是个仰起的猴脸。
王国光笑起来:“讲得生动,确实是这么回事。”
司机说:“树就是一个社会结构,上层人给下层人看的是屁股,下层人给上层人看的是脸面,位置决定态度。人为什么爱往高爬?就是愿意让别人给脸,而不愿意让别人给个屁股看。”
王国光茅塞顿开,说道:“形象,真是形象。”
司机见他的脑子转过弯来,觉着做了一件好事,笑眯眯地开车。
过一会儿,王国光又问司机:“但是像我这种人,就不爱给别人屁股看,愿意给别人脸面。”
司机愣一下,马上说道:“这种情况有两类,要么你呆在最下层,要么你呆在中间,老朝下看,爬的慢,呃,你可能一直是个工人吧?”
王国光苦笑一下,说:“就是。”
司机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出租车到达火车站,王国光付了二十元车费,提上行包走进售票厅。他买好火车票,去候车厅等车,坐上半小时,一列慢车开来,停在站台上,他检票进站,登上空荡荡的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