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次见到郭老汉是几个月之后，那天王国光下班回来，一进巷口就看见郭老汉在李主任家门口站着，见到王国光，他呵呵一笑：“小伙子，刚出门啦？”王国光佩服老人的记性，赶紧迎上去答话：“刚下班。”他看见李主任家的院门又锁着，就热情邀请郭老汉到自己家里坐，郭老汉也不推辞，像老朋友一样跟着王国光进了屋。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国光歉意说，走了几天家里没有热水喝，郭老汉说他不渴，让王国光不要客气。郭老汉问起王国光的工作情况，王国光一一回答，不一会儿，俩人谈话就随便起来。郭老汉打开话匣子，开始给王国光传输人生的道理，讲人生的不同，人性的不同，讲为什么有的人聪明，有的人傻笨，这些新鲜的话题，王国光第一次听到，不禁引起极大的兴趣，尤其是人为何精明傻笨，更让他好奇。
王国光刨根问底问道：“人的傻笨的遗传依据是什么？”郭老汉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人都是有激情、**的，此为人体本能所决定，是繁衍后代的关键。城里人为什么生的孩子聪明？一是城里人见多识广，二是城里人讲情趣，会谈恋爱，夫妻同房的时候，男欢女爱，情感亢奋交融，使精子和卵子处于最活跃的状态，女人怀了孕，生出的孩子就聪明，就像植物生长，光照水分都充沛，果实就结得又大又甜。在我们老家农村，女人白天干活，到了晚上，累得倒头就睡，可男人们**较强，女人们在发生性事时多是半睡半醒的状态，这种情况下怀孕，孕体质量就不高，生出的孩子无论体质还是智力都不太好。还有一些女人不想和丈夫做房事，但又拗不过男人，生了一肚子气，这样怀孕生出的孩子就更不行了，其中有些就成了傻子。”
王国光听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从来没想到生命还有这么多原理，人的精明愚笨来得这么稀奇。
郭老汉意犹未尽，继续阐述他的道理：“还有近亲结婚，遗传基因相近，血缘关系亲密，也多半生出一些傻子和残疾儿。近处花儿传粉，就容易长歪瓜裂枣。中国人和外国人结合生下的混血儿为什么聪明好看？就是因为双方地域遥远。”他往下引申道：“男女结婚是这样，与人相处也是同理，与相近的朋友打交道，虽然愉快，但大脑受到的刺激少，不容易长智慧。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与地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利于开发的大脑，接触的新鲜事物越多，人生的经验就越丰富，人就越聪明。”
王国光赞成他的话，想提一些问题，郭老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替他做出解答：“人要多走出去，把自己的生活范围扩大，多见识，多经历，才能让生活有奔头……”
郭老汉谈兴正浓，院门突然“咣铛”被推开了，俩人向外望去，只见李主任笑眯眯闯入院子来，对着郭老汉大声说道：“我在巷子里就听到你的说教啦。”
郭老汉赶紧站起身来，笑着指住王国光说：“我看这小伙子挺憨厚，也愿意听我胡说八道，就由不住自己的嘴，瞎说了一通。”说完，向王国光告辞，跟随李主任到她家去。
王国光把他俩送到门外，回屋躺在床上，琢磨郭老汉的话，却觉着有些怪异，怪异郭老汉这样有学识有智慧，怎么养育出俩个贩毒的儿子？而郭老汉的言语中也始终一字未提他的后人，好像他不曾有过家庭，不曾有过子孙。
也许他为俩个儿子感到羞耻，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吸毒是和邪恶联系在一起的。
郭老汉跟王国光合脾气，对缘分，俨然成了一对儿忘年交，他只要一来李主任家，总要过来看看王国光在不在，若在，就进家与他说一会儿话，讲一讲他过去的经历。王国光爱听郭老汉说教，每段话都记在心上，当做人生指南。有时候，郭老汉还给王国光带来一些小物件，诸如一支老式钢笔，一把扇子，一本书等等，都有文化品味。王国光甚感惭愧，总觉着无功受禄，无德受宠，几次想请郭老汉吃一顿饭，补报他的友情，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王国光和郭老汉投缘，却不愿接触他的俩个儿子。
五月末的一天晚上，王国光做了一个梦，梦见郭老汉死了，他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早，他向邻居李主任询问到郭老汉的住址，买了几斤香蕉、苹果，骑上自行车去看望他。几经打听，他在香林公园对面找到郭老汉的住处，敲开三楼东户的防盗门，开门的却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他不禁一怔，以为找错了门，刚要道歉离开，却见郭老汉拄着拐杖走过来，连忙喊了一声：“郭大爷。”
那姑娘请他进去，他握住郭老汉的手说：“郭大爷，我来看一看你。”
郭老汉笑眯眯地说：“好好好，快坐在沙发上。你人来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王国光把水果交给那姑娘，自己在沙发上坐下。少待片刻，那姑娘沏两杯茶水端过来，放在茶几上，郭老汉指着她说：“这是我孙女，老大的闺女，叫婷婷。”
婷婷腼腆叫王国光一声“叔叔”，然后转回自己房间去了。
王国光望着婷婷的背影，夸奖道：“真是个好姑娘。”暗想道：郭大为人凶险狠毒，却养出一个娴静知礼的女儿，可见做人也没什么常道，不像人们所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郭老汉拄着拐杖坐着，王国光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最近腿疼，走起路来困难。王国光观察郭老汉的面相，见他苍老了许多。
郭老汉对着王国光微笑，探究他的来意。王国光却干坐着，等待郭老汉问话。“小王，你最近还上班？”郭老汉最终打破沉默问。
王国光急忙答：“还上。”
“单位怎么样？忙不忙？”
“不忙，单位效益不怎么好。”
“人际关系还是很紧张？”
王国光苦笑一下，点点头。
郭老汉思谋片刻，问道：“我记着你是个电工？”
王国光说是。
郭老汉喊出婷婷，问道：“孙女，你们单位是不是正招电工？”
婷婷说是。
王国光马上来了兴趣，连忙询问：“你们是一个什么单位？”
婷婷介绍说：“是一个新成立的铁路公司，叫东铁公司，目前正在大批招工。公司在鄂尔多斯，远景规划还可以。铁路线从伊金霍洛旗到鄂托克旗，全长三百六十公里，据说下个月就要运营。”
王国光问：“我这个年龄，能不能去？”
婷婷看他一眼，说：“行，年龄截至到四十五岁。叔叔，你去应聘一下，这几天正在招工。你先在电脑上查一下，在网上也能报名，中华英才网，上面有东铁公司招聘的条件。”
郭老汉见王国光一头雾水，知道他对网报不熟悉，就对婷婷说：“孙女，你在网上给你王叔叔报一下，省着他报错了，失去了机会。”
婷婷说行，马上回屋里找出纸和笔，交给王国光，“叔叔，你把个人情况写下来，我给你报名。”王国光接过纸和笔，写出一份个人简历，交给婷婷，笑着问：“这样写，行不行？”婷婷仔细看一遍，说道：“行，我晚上就报到网上去。”
王国光向她道谢。
郭老汉摆摆手说：“小王，来这里，你不用客气。”
王国光又和郭老汉说了一会话，看见天光渐暗，已到做饭时间，就向郭老汉爷孙俩告辞，郭老汉要留他吃饭，他说晚上还要探望父母，谢绝郭老汉的好意。出楼后，他一边骑车往父母家去，一边思谋东铁公司招聘的事情。心想，这确实是一次机会，如果应聘成功，不但能脱离目前的工作困境，也许将来还能有所发展。不过，能否得到这个工作，他心里没底。“管它呢，能行就行，不行也无所谓，试试看吧。”他这样想。
然而，他还是祈求得到这个机会。
等待一个星期，王国光终于接到一个电话，是东铁公司人力资源部打来的，通知他下周一去鄂尔多斯市碧霞大酒店参加应聘考试。王国光放下电话后，心里既兴奋又不安，兴奋的是，事情有了眉目，不安的是，后果未知。他算一下应聘时间，还有五天。回到工区第一件事，就是向张工长请好那两天参加考试的假。
应聘前一天，王国光到达鄂尔多斯市，找到碧霞大酒店。酒店一楼大堂内外，挤满了前来应聘的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商量议论，来来去去有上千人之多。应聘者口音各异，服装样式五花八门，都是青壮年男子，鲜有女性。王国光在服务台签名报到，工作人员告诉他：明天早上八点在市第二中学参加文化业务考试，下午两点在本酒店公布录取名单，被录取者后天早上八点参加面试。
王国光从酒店出来，先找到二中考场，然后在附近一家旅店住下来。第二天早晨，他提前半小时到达考场，忐忑不安地进行人生的一次竞争。应聘者陆陆续续进入教室，考官坐在台前默默地观察，就像养殖场里要买一批下蛋的鸡，要经过喂养员的挑选，看上的，留下来，看不上的，扔出去。
八点准时考试，考题难度不大，王国光顺利答完考题。下午他去查看录取名单，榜上有名，当时松了一口气。次日上午，他又参加面试，在一排招聘人员面前，极力表现了一番。面试完毕，主考官通知王国光，是否录取等待电话通知。当天下午，他赶回三原去，晚上仍回工区值班。这次，他突然对工区陌生起来，仿佛来到一家旅店，坐在客房里，睡在客床上，寡淡住上几宿，走人，没有一点留恋感。
犹如人一旦着新衣，旧衣就不想再穿了。
三天后，王国光接到回复电话，他已通过面试，被东铁公司录用，要他在两日内去东铁公司人力资源部报到。王国光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胜出了。
王国光打电话向婷婷报喜，婷婷向他祝贺，她透露说，这次应聘人员，半数被公司淘汰。王国光觉着自己还有希望，不禁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三
东铁公司办公大楼建在康巴什新区。康巴什是鄂尔多斯市新建的城区，与伊金霍洛旗阿勒腾席热镇隔沟相望。此地原是一个荒凉的村庄，遍地沙丘，2004年全面开工修建，经过几年的基础工程建设，如今初具城市规模。随着鄂尔多斯市政府迁入，各类行政部门也陆续迁来，未来这里将成为鄂尔多斯的中心城区。由于现住居民稀少，宽阔的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少量的汽车疾驰而过，让人产生空旷荒凉之感，但这种辽阔散发着一种希望，令人憧憬。王国光坐在出租车里，出神望着街区的景色，由衷喜欢这种宽广和静寂。
东铁公司办公大楼赫然耸立在湖滨路上，主副两座白色大厦，看上去颇为壮观，就像一个暴发户，派头十足，气势霸道。楼内装饰富丽堂皇，犹如一座雄大的王宫。置身其间，不免产生一种无可比拟的优越感，在这样实力雄厚的大公司里工作，每个人都会感到踏实和兴奋。大楼里人来人往，大多与他一样来公司报到。他满怀信心踏入电梯，升到七楼，找到人力资源部，一个西装革履的职员热情地接待了他，先让他登记入簿，然后翻看一遍聘用记录，告诉他，他被分配到红柳沟站区当熟练工。他把一张盖有公司红色大印的派遣单交给王国光，让他一个星期内去红柳沟站区报到。
王国光向他询问红柳沟站区的方位，坐车路线，从哪儿起行，怎么走？他都一一详细告知，王国光彻底弄清楚后，这才告辞出来，晕晕乎乎飘到大楼外面，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匆匆返往伊旗长途汽车站。出租车行驶二十分钟，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外，他付了十五元车费，疾步走入站内，赶到售票口，恰遇一趟开往三原的班车，急忙买好车票，兴冲冲地登上班车。
司机见他坐好，关住车门，慢慢开出车站。班车开往三原的途上，他满怀期望，又心神不安，思谋着如何与原单位交接。
班车一路奔驰，沿着鄂尔多斯高原向北行驶，穿丘陵，越黄河，途经东胜和四原两市，行程四百多里，到达三原已是晚上，王国光兴奋回到家中，展开日记本写道：“命运向我伸出橄榄枝，把一叶幸运草降临到我头上，古老而火热的鄂尔多斯高原召唤着我，等待我去建功立业。我的人生由此翻开了新篇章。”
第二天上午，王国光回到工区，向张工长补假，张工长满脸不高兴，嫌他接二连三请假，耽误工作。王国光本来心怀愧疚，挨了这顿批评，心里不痛快，当下头脑发烫，给张工长撂下一句狠话：辞职不干啦！
这回轮到张工长惊讶，愣怔一下，马上放下架子给他赔不是。王国光笑道：“我又找到了新工作！”张工长眨巴着眼皮，一个劲儿地问他，找到了什么工作？王国光便把东铁公司状况介绍了一遍，把张工长撩得心里直发痒，求问王国光，东铁公司还招不招人？自己也想过去试一试。王国光快意说道：招聘已经结束了！
王国光说到做到，次日就去信号段人事科办理辞职手续。人事科长惊异地问明原因，立马对他刮目相看，殷勤为他办理离职手续。等他拿到自己的档案，走出机关大楼，犹如闯出了一座牢笼，心里轻松而敞亮，他望着街面上黄澄澄的阳光，血液嗡地一声涌到了头顶，大脑皮层马上现出一个概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突然感到奇怪，怎么会冒出如此奇异的观念？难道自己的潜意识中还藏着什么秘密？他眨了眨眼皮，迷惑不解地向家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