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情景,冲天的火焰,凛冽的夹着雨雪的寒风,这些都没有让郑诗络冲淡辽远的表情有什么变化。
一直到,一直到一片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空气一般的穿过纷乱的人群的黑衣人出现在郑诗络的面前的时候,他的眉头才稍稍的皱了起来,却又很快的舒展开了。
黑衣人很匀称的身材,一身黑衣不知用的什么质地,在暗夜中不但隐隐泛着一层亮光,同时又轻若薄纱一般的随风拂动,黑衣人的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弧度优美的下巴,下巴上是一圈雪一般纯白的两寸来长的胡须。他手里拿着的,则是一根很长很长的竹杖。
竹杖芒鞋。轻胜马。
“你想必就是这里主事的人了?”黑衣人站在郑诗络对面,在他背后,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两侧的房屋高矮不一,在火光的映射下,这些房屋好像一张张神秘莫测的面孔。而更远的一些地方,依然响着激烈的金铁交击声和来来往往的人说话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很清晰,而且很纯净,又很平和的传到了郑诗络的耳朵里。那种平和之中,又有一种高古空寂的味道。
郑诗络虽然也很平静,但他的呼吸,他的语调都显得他至少没有他对面的那个黑衣人那么从容。不过当他开口说话之后,对方的神秘也好,高古也好,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了。
“谈不上什么主事不主事的,我背后这个正在燃烧的客栈名字叫做归园,是很多人归去来兮的所在。”
黑衣人嘴角微微一翘,竟有些欣赏的道:“你不是江湖中人,可惜江湖却从来不让人选择。”
郑诗络道:“如果你来的目的也和那些人一样,就有点俗了。”
黑衣人道:“凡尘俗务乃是人间的真原,又有谁能超然物外?何处又是物外?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来,我和他们还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有,那不同的是,他们是在寻找一些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我是为了物归原主。这个镇子三十年前我就来过,那时候镇子还没这么大。好像从那时候起,这镇子就是好多人归去,或者归来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座房子,都可能有一段曾经轰动江湖的传说,不过,剩下的,却只是这些寻常巷陌。你的神情气质,都和这个地方很相投,或许这就是你的命数。江湖上的人相信无风不起浪,这么多人找到这地方来,就总有因果,可惜他们看到的只是果而不是因。所以他们永远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是你不一样,所以,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在黑衣人说话的时候,李桐一直在侧面默默的看着郑诗络。她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他们说起话来,却似乎彼此很熟悉,就像已经认识了很久。那黑衣人倒是有一把白胡子,可郑诗络又能有多大呢?黑衣人说三十年前他曾经来过,可是三十年前,郑诗络或许还没有出生吧。也许她该相信冥冥中自有注定,不是么?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自己不也觉得他似曾相识?她脸上露出灿然一笑,道:“郑大哥,这里似乎用不着我,我也该告辞了。”
在这个黑衣人出现之前,她知道郑诗络为什么叫她留下来。而她也感觉到了一股超乎寻常的杀气。郑诗络一直站着不动,想必是比她更早的感受到了这股杀气。杀气这种东西是无形无状无可言说的,它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让你感觉到,也可以在来到很近的地方以后又突然消失。当这个黑衣人出现之后,李桐就感觉不到那股杀气了。或许只是她感觉不到了而已,但是这也意味着,她失去了留下的理由。
郑诗络对着李桐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谢意,嘴角却依然笑得很浅很淡,道:“李姑娘,多谢你了。”
李桐的笑则依然是那么的风清云淡,明亮芬芳,她慢条斯理的拢了拢散在两鬓的秀发,对郑诗络摆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悠悠然的离去了。她的轻功或许没有苏浣纱好,不过她的脚步一点也不拖沓。
郑诗络看着那个有些纤瘦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嘴边一直带着微笑。有的人认识了很久,未必让你觉得熟悉。熟悉是一种很默契的感觉,就像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不经意的,在你的脑海中早已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那个黑衣人,则就那么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郑诗络目送李桐远去。当郑诗络转过了头来时,他便微微一笑,道:“天高海阔,杳杳烟波。”
郑诗络愣了一下,觉得这几个字用在那个已然远去的倩影身上,是那样的贴切。于是他笑了一下,点头道:“可是,天涯虽远,却又近在咫尺。嗯,对了,你想打听什么事?我来到这个地方没多久,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你。”
黑衣人道:“三十多年前吧,或许更早一些,也或许晚一些,具体在什么时候,我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那时候的江湖,也还算热闹。有一年,正派中有很多青年才俊汇聚到了一起,联手剿灭了一个叫六道门的小门派。”
郑诗络点点头道:“这个故事我知道,或许,你想打听的是岁寒三友里面的松友与紫苑仙子的那一段往事。”
黑衣人道:“一个人太通透,未必是件好事。”
郑诗络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总有些事情,是那么机缘巧合。我见过紫苑仙子路沾衣,就在不久以前。不过她已经死了,绝世红颜,也是要老去死去的。不过我还受了她的嘱托,如果你见过松友石松纹前辈的话,请告诉我一声。”
黑衣人笑了起来,道:“现在变成你向我打听事情了。”
郑诗络也淡淡笑道:“哦,是吗?也许世事就是如此吧。”
黑衣人哈哈一笑,摇头道:“你这个人有点有趣,江湖上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你这样的人了。接我几招怎么样?”
郑诗络道:“可以,不过你应该看得出我受了伤,真正打起来的话,很可能连一个很寻常的武师也打不过。”
黑衣人道:“比武过招而已,我自问还能做到收发自如。”
郑诗络道:“那就是很高的境界了,我可能还不大做得到。我最拿手的兵器,我想应该是剑,你用什么?”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的,略有些凝重的从他的腰间解下了一把薄薄的,他从来就没有用过,甚至连苏浣纱也没有见到过的软剑来。那把剑在夜色中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微白的光芒,剑身轻微在风中抖动着,像是一个幽闭多年的魂灵正微微张开了自己的眼睛,有一些瑟缩,也有一些孤单。
黑衣人道:“剑是好剑,不过过于优柔。且看你如何使用。”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他那根长长的竹杖,道:“我以杖为剑。”
说罢,没等郑诗络接话,竹杖带着一道狠锐的锋芒迎面而至。他用的是竹杖,其实却是剑招,剑招极尽简洁,直取郑诗络正面额、喉、胸、腹、心、肺六处要害,连出六招,六招几如一出,与李桐的裂风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多的则是一重老辣和旷野。
郑诗络将手中剑挽出一团剑花,化成一道剑轮护住门户,叮叮叮叮叮叮六声,尽将来剑荡了开去。
黑衣人吟道:“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俞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你这一招,类太极而犹胜缜密,妙哉,妙哉!”他将竹杖一收,摇头道:“可惜你有伤在身,剑法虽奇,却尚显青涩,这般打来,殊不痛快。不如暂且记下这一架,留待他日再来打过如何?”
郑诗络心里默默的记诵着黑衣人刚才吟的那几句诗,突然笑道:“原来是二十四诗品,用得倒真是妙。好!好!好!”几次三番在看到别人出招时隐隐在脑中闪现的亮光,骤然连成一片,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境界。他原本并不是个好武之人,但是一个人能看到一种超然境界,总会情不自禁的。
黑衣人也一声长笑,道:“好,看来终于可得一对手了!”说罢,竟转身扬长而去。
而这时候,池箬客用了整整三百一十三招,才终于取得真正的优势,听到这话,心道:“这人好狂!”心思一分,竟险些被和他对阵的楚南云突袭得手,刚刚取得的优势险些失去。
郑诗络却也不管他打得如何,不管客栈已经快要烧成一片白地,不管杨铁冰秋雨岚夫妻战局如何,也不管苏浣纱关若飞等人依然忙碌奔走,自顾走向了镇外那座铁桥,走向铁桥之外的那片群山。
等到苏浣纱找到他的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