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那些山,不过换了角度之后,之前断掉了的青石小径又再度浮现,而且要比先前好走得多。郑诗络沿着小径走上了山,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却发现不过是走到了自己最初所到的山头对面而已。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站在这边山上,回过头再看先前那山,不过是一个小土坡而已。往前又走约一里,山前又现一道深谷,对面仍是山,对面的山陡然拔高,山顶俨然隐逸在云端之中。两山之前却有一道天然石桥,桥厚丈余,宽却不过两尺,长约十丈。桥的另一头两块巨石如门而立,实在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桥上青苔甚厚,郑诗络信步走去,只觉得犹如踩上地摊一般。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突然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从桥身下面呼啦啦的飞出一片乌鸦来。走过石桥,对面山上长满古树杂草,小径早已没有踪迹,但是山石之间自由一条狭窄的通道,沿着上行一阵,地势突然平坦,迎面的清风吹来一阵淡淡的叶脉香气,竟然是一片枫林。眼下正当秋末,满山的枫叶红得如火如荼。郑诗络在满山的红叶中仿佛又看到了聆风楼上那个踏风曼舞的精灵,那一瞬间,险些儿潸然泪下。
突然间郑诗络也明白了路沾衣没有说完的“只可惜”指的是什么了。这座山完全就是一座天然的堡垒营寨,只需稍作经营,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对于想要在江湖中开创一番事业的人来说,这样的地方无疑是一个很适合潜心修炼,进退自如的营地。郑诗络还在山缝绝壁上发现了不少的名贵草药,心中一笑,暗想,若是以此为营,不但敌人很难攻上来,就连救命的药草也唾手可得。想来当年若是石松纹对路沾衣说一句他依然想驰骋江湖,她一定会把这里变成一个名闻天下的武林胜地吧,那些苦心经营的山庄啊,寨堡啊,和这里一比,完全是匠人与宗师的区别。不过他觉得路沾衣的执著也到了偏执的程度,她若是主动征询情郎的意见,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后来,池箬客给了他另一个让他叹惋的答案,池箬客说道,路沾衣之失,在于她太过于优秀。仅仅是江湖第一美人便也罢了,兼之聪慧至极,石松纹虽然是江湖一流之剑客,比之却仍显逊色。试问一个男人又怎么能和一个比自己优秀更多的而且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超越的女人常相厮守呢?而一个男人真的醉心于柴门鸡犬竹篱笆,他又算不算的一个值得美人垂青的血性男儿呢?可见世事终究是很难达到圆满二字的。
郑诗络站在山上转过头去,远处的山谷中仍有一抹余烟未了,路沾衣的骨灰,他已经用油纸包好带在身上。此时,他仿佛看到那个绝世红颜就站在他身边,幽幽的看着她曾经居住的山谷和遥远的尘世。郑诗络想起自己先前和她说话,竟没有一种对前辈的敬畏,而他显然又不是狂傲不羁之人,或许在他心中,她更像是他的一个友人吧。于是,他便以一种对友人的语气道:“远在红尘之外,才突然觉得心有眷念,你说,这是不是悟了呢?”
昔日的绝世红颜早已化作一掊骨灰,当然不会再回答他。回答他的,却是一阵突然袭来的暗风。暗风中隐隐带着一阵腥味,郑诗络没有回头,而是往上猛然拔起,伸手抓住了半空里横出来的一根树枝。低头看时,就见一条通体赤红的异蛇盘做了一团,扁着脖子,嘴里不断的吐出蛇信,发出阵阵的嗤嗤之声,像是在对他发出警告。郑诗络却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感到一阵欣喜。通常生长异草奇树的地方,都会有异虫异兽守护,他心中喜道,好了,那个姓池的小子有救了。突然感到抓住树干的手腕上一痛,脱手掉了下来。
这一下变化太快,那条气势汹汹的异蛇料不到郑诗络竟会突然向他发起攻击,它愤怒的向上一窜,嘴里喷出了毒液。而郑诗络不知道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咬了,当时的一股剧痛刺得他完全忘记了下面还有一条剧毒的长虫。而且几乎是瞬间他就感觉到身体有些麻痹,下坠之时根本就难以做出任何闪避动作,就那么仰面直落下去。在他感到背上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时,整个身体也重重的砸在了那条长虫的身上。这样的姿势一定很难看,一妹若是看到了,该怎么笑话他呢?
说不清楚谁更倒霉一些吧,郑诗络觉得全身一片僵硬,就那么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手腕上仿佛冰针刺穿一般的阴冷刺痛,背心却犹如被在被火烧一般的灼热难当。当他看清楚依然叮在他手腕上的俨然是一只蓝黑色的蝎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被毒物咬中最要最快的治疗方法就是立刻在伤口附近放血,挤出毒液,不过此时由于不能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毒液侵蚀。他之所以没有就死,或许是因为一前一后一冷一热这两种毒素已经完全的侵入了他的体内并且发生了冲突。而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的意识还那么的清晰。
意识清晰,被毒液侵蚀身体的痛楚便格外的分明。但意识既然还清晰,那或许便还有办法补救。他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道长教他的内功心法。至今他仍不知道这心法有什么名目,只知道当他默念着口诀,让自己的心意从冷热交织的剧痛中脱身而出之后,自己体内的那股真气便慢慢的开始在体内游走。为了救杨铁冰,之前他耗费了很多的真气,他原想这恐怕得花个一年半载的,才能重新修练积累起来。现在手体内毒素的阻滞,似乎运行得更不流畅了。其实他运行体内真气的时候,痛苦不但没有半点消减,反而因为真气与毒素发生冲突,让他的痛苦更甚一层。就好比体内本来有两个人在打架,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三个人更加的纠缠不清。
“道长,你没有耍我吧?”郑诗络痛得厉害了,忍不住放声喊了起来,“你说这门内功强身健体,包治百病,现在想来,怎么觉得像你给人算命一样纯属瞎掰呢?”这么一喊,便又哈哈大笑起来,道长又什么时候跟他说过包治百病,至于强身健体嘛,一般的气功也有这般功效。
“好吧,”郑诗络继续喊道:“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痛死我,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痛,不信就试试看吧。”这么大喊着聊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过了一阵,痛苦并未减少,却发现手臂能动了。手臂一动,那只蝎子仍然叮着不放,气不过一甩手就把它砸在地上砸死了,却大叫一声糟糕,把蝎子砸碎,岂不是又把它的毒素挤进手背了?另一只手伸过来把蝎子已经烂碎的躯壳拍掉,才发现另一只手也可以动了。
双手都可以动,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回头一看倒乐了,那条长虫已然被他的身子砸死,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有意思!”郑诗络一会儿浑身直打冷战,一会儿口吐热气,痛得只想拿头去撞墙。这里没有墙,石壁也很远,就只能拿树木来出气了。眼前就一棵水桶粗的大树,被他一阵的拳打脚踢,打得树干上血迹斑斑,木屑纷飞,到最后竟被他拦腰打断,咔嚓一声倒了下来。
大树一倒,又有很多蝎子爬出来。郑诗络也不怕它们,迎上去用掌拍,用脚踩,噼噼剥剥的,打得满地的毒蝎汁液四溅。一直打到精疲力尽口干舌燥,毒蝎惨遭灭门之祸,而他也只剩下趴在地上喘气的份,而且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死对于他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曾答应过寒稀会好好的活下去,可天要他死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啊。他不但不害怕,甚至在嘴角露出了微笑,轻轻道:“妹妹,你看到了吗,这里也是满山的红叶呢,这该是我的宿命吧,你等得很辛苦了吧,我就来陪你了,好不好?”
他伸出手去,费力地想捡起地上的一片红叶,却在草丛中,看到了一株叶片、杆茎、果实全然如晚霞一般殷红的植物。这植物的叶片修长曼妙,仿佛一个女子舞动的长袖,果实两粒,外面包裹着薄薄的狭长的果衣,看起来,倒像是一双美人的眼睛。
郑诗络不禁轻轻一叹,道:“醉红颜。这世上真有这种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