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摊开,里边只有寥寥几行字。
“松风已远,梅落成泥,三友曾经江湖路,竹杖蓑衣一人行。”
这一行诗非诗,词非词的句子下边,还有一行很细小的小楷,写道:“十五夜,白狼谷,增长无量。”
前面一行字倒是很好懂,下面的那一行小字,郑诗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照着读给路沾衣听了。路沾衣听后,沉默了许久,幽长一叹道:“石郎,石郎,你怕我出口相留,故而一言不发就走么?你我夫妻一场,到头来,终究还是你们三人之外的外人?”叹息之外,眼泪潸然落下。
郑诗络看着她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不是当年事中人,又怎么能体会他们的心情?他只是觉得,江湖的传言过多流俗,把原本的故事都添上了许多靡艳的色彩。最初看到路沾衣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她的风采风韵,“江湖第一美人”这个名头多少有些俗气,然而她本人身上,却绝然没有这种风尘烟火气息,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冷若冰霜似的人物,他想,石松纹当年爱上她,定然是爱上她的自然清新,婉转动人吧。
“郑公子,”路沾衣眼里闪烁着泪花,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为了一点点可怜的傲气。赔上了一辈子,实在太傻太傻?可是,我当时真的只是在想,他只是因为有事情出去了,办完事情,他就会回来的。我也想过要去找他,可是每次我都担心,要是我去找他了,他回来看不到我会怎么办?他一定会很着急,很慌张的。你知道么,我不愿意他有一丁点的不安和忧虑,我要他和我在一起,就只有快乐。他是个喜欢笑的人,他能做很多东西,这里的一切,房子、篱笆、桌椅板凳,这些东西都是他亲手做的。有时候我又想,他是一个名闻江湖的剑客,他会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呆在深山里做这些东西么?每次他都笑呵呵的对我说,和我在一起,做着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就是他一辈子的愿望。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幸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终究是我错了么?”
郑诗络道:“或许,石前辈没有告诉你有什么事,只是怕你担心,他可能也在想,很快自己就会回来。也许,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吧。”他还能怎么说呢,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不要以为旁观者清,其实,当局者往往比旁观者更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什么都明白,走出局中,对他们来说,只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路沾衣凄然地摇了摇头道:“不是的,他当时走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算不再回来了。他与素梅小姐和竹君先生是生平挚友,生死之交。他愿意陪我在深山里鸡犬相闻的活着,但我想他内心里更愿意和他们一起叱诧风云,携手江湖。松风已远,梅落成泥?呵呵,尹素梅啊尹素梅,既然爱他,却为何始终不肯亲口说出来?非要等到他和别人执手远去,却又来做什么可怜?你怕他不肯出去,又抬了范竹君出来,你们岁寒三友在江湖上闯下那么点名头,好了不起么?”
郑诗络问道:“若是当初你就看了这封信,又如何?”
路沾衣愣了一愣,却是答不出来。若是当初,她既然宁愿等石松纹自己来说,也不肯拆开那封信来看,那么即便看了,她也一定是一言不发,让石松纹自己决定。其实石松纹为什么就不可以带上她一起呢,他既然愿意陪她隐居深山,她又岂会不愿陪他风雨江湖。说到底,他对她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么?是没有信心,还是爱她远不如爱他自己,不如爱他纵横江湖的夙愿?
“郑公子,”路沾衣突然问道:“江湖和美人,你选哪一样?我想听实话。”
郑诗络眼睛里掠过一抹浓浓的忧伤,他想了一想,答道:“我自爱我所爱,我自走我所走。我所爱的人早已不在人世,天地、人间、江湖、尘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场所。你用一生来守候自己的执念,我却不知道我还能为什么所执着。想起来,其实我还羡慕你。在尘道长曾经对我说,真正的悟道,便是活在凡尘俗世之中,只有悟了的人,才能知道凡尘的真原。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悟出道长所说的真原,更不知道就算悟了,又怎样。”
路沾衣道:“既然你闲得无事,不如来一统江湖如何?”
郑诗络问道:“何解?”
路沾衣道:“你心中无江湖,所以最能成就一个新的江湖。其实我在想,等你开创江湖上一个新的神话的那一天,一定能看到各色各样的面孔,对于那些执着于沉浮江湖的人来说,他们那时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她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的空洞,那样的毫无生气。连伤心都没有了,就只剩一片的空无所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谁又能说谁对谁错。你想,要是真的有那一天,你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面孔,真的会很有意思。其实,”她突然话音一低,叹了一口气道:“我心里,还是放不下。郑公子,我死后,劳烦你把这里的一切都烧了吧,一把火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你若是愿意,便把我烧成灰烬,用一个罐子装了带着,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石郎,就帮我告诉他,我等他等得太苦,自己先走了。他要还记得我是他妻子,就让他把我的骨灰收下,若是不记得了,你就帮我吧骨灰随意洒了吧。我心里还留存着一点希望,我在想,他或许也还是想回来的,只不过被别的事情牵绊住了,我终究只是个女人,说穿了看透了,也还是盼着生能同屋,死能同穴,你能帮我么?”
郑诗络淡淡道:“好。”
路沾衣松了一口气,也似乎把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丝牵挂放了下来,最后道:“这座山地势险要,物产丰饶,最是适合江湖中人开山立柜。石郎,当初你只消说一句,我便助你拿下这个江湖又有何不可?郑公子,那封信里提到的增长无量,乃是一件传说中的宝物。我这里也有一件,叫做广目无边。我一直没有对石郎说,因为我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别的东西根本都微不足道。就在那封信下面的那个抽屉。只可惜,只可惜……”只可惜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完。或许,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郑诗络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死去,死得虽然不甘,却也是一种解脱。一个人该不该有执念呢?是执着的人幸福一些,还是随意的人幸福一些呢?他把那封信夹在路沾衣留给他的那本册子里,以便将来找到石松纹时,留作信物。另外还有她方才说到的紫芸心法和沾衣剑法的书谱,他刚才拿信时在妆台的抽屉里也找到了。除了两本心法,在梳妆台的最下面一层,还放着一件巴掌大小厚约半寸的东西,拿着感觉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形状怪异,看起来既像一只异兽,又像一张怪异的脸孔。这就是池箬客跟他提过多,无数江湖中人正在川西苦苦寻找的天教重宝广目无边?
放得这么随意,也不知道若是别人找到了,会不会相信就是真的。别人的心思他想不过来,不过他知道这不会是假的。
一把火,烧掉了一段纠结的爱恋,也烧掉了曾经的绝世红颜。
走出这片林子之后,山势似乎又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