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再往南,过了剑阁蜀道,就是四川了。
郑诗络是第三次到四川。第一次是少年时,和程先生游学到此,曾经踏遍群山,寻找李白留下的诗句;第二次是几年前,和他在尘道长同伴修行过此,一直走到了乌思藏宣慰司的边界,在大雪山里喝了整整三年的冷风。
苏浣纱也到过很多地方,但是还是第一次到四川。川中多豪侠,不过他们也都无心结识。这一路上,郑诗络和苏浣纱是以兄妹相称,也是以兄妹相待的。他们没有结拜,但已情同手足。本来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因为一次偶遇,就此被命运连在了一起。
苏浣纱行一,郑诗络就叫她“一妹”,而她只管叫他大哥。有个大哥很好,她已经不再是什么掌门了,她只想跟着大哥,有他在,很多事情都不用她去想。她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和她一起长大的姐妹的,没有这个大哥,她就算没有被杀死,也会被无边的恐惧和孤单吞噬。而她所能做的,就是在旅途上好好的照顾他,不时给他置一身新衣,使他看上去多几分飘逸,少几分落魄。她还记得他埋葬那把断剑时黯然神伤的眼神,她不知道他的心此生还会不会为哪一位女子燃烧,但她知道那绝不会是自己,所以,她不会自寻烦恼。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只想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快乐些。
这两日走在路上,总会发现身边不时的有江湖人士经过。有时候是一两人,有时候则是成群结伙。郑诗络和苏浣纱都感觉到,在他们的前方,将要有事发生了。郑诗络不太想赶这种热闹,于是他们折而往西,往西过了岷江,就该到羌人的地界了。许多年前郑诗络曾经打那地方经过,那里有一块很大的草甸子,那里的羌人简单而又热忱。他喜欢那样的地方远胜过于中原,不知不觉地,他好像又要远离这个江湖了。这大概是他骨子里对江湖的一种疏离吧。
不过江湖上的热闹,却往往越是想避开,越是避不开的。
一个村口的小店,一匹悠闲的白马,一个俊朗的白衣公子。公子的右手吊着绷带,正在用左手拿着粗糙的酒碗一口一口的喝着小村劣质的烧酒。脸上的笑容有些苍白,这苍白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流了很多血的缘故。小店的棚子下面独他一人坐着,小店的周围却有好几股人虎视眈眈的在看着他。
苏浣纱用不着仔细的观察,就发现这周围至少有三股人,最大的一股有十多人,最小的一股也有四五个人。她和郑诗络走到小店的棚子下坐下,发现这个白衣公子很奇怪的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走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店家。”苏浣纱轻轻的喊了一声,道:“煮两碗面来。”郑诗络对吃的很随意,而她只要求少油腻,两个人一路上在吃的上面倒是很节省。不过再怎么节省,他们的盘缠所剩都不多了。郑诗络前天还提出找个地方先住下,然后他去给人帮工,他从前就是这么过的。苏浣纱手里还有些钱,她不想让大哥去做那些粗重的活,最不济,街头卖字总比给人做短工好些。
店家走出来,从他满脸的惊恐就可以看出,他其实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做生意。
“吃啥子?”店家问,一口颇为地道的川地方言。
“吃面,额不是说了的么。”苏浣纱的官话讲得并不是很好,有时候不留意,就会有些口音。
“要得。”店家低头忙活去了。
那个白衣公子一直在看他们,忍不住道:“恕我眼拙,看不出两位是那条道上的。今天是池某的大凶之日,两位若只是过路的,还请赶紧离开,以免被池某牵连上。”
郑诗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们只是路过吃碗面而已。”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这碗面只怕吃得很凶险。”
听了这话,郑诗络和苏浣纱都看了看他,苏浣纱又扭头看了看周围那几拨人,只是摇了摇头。江湖上的人,她多少知道一些。那几拨人里面最多的一伙,为首的是两个拿着一长一短两把铁钩的人,这两人是兄弟,一个叫唐毒,一个叫唐冷,人称“蛇牙蝎尾”,是川西一带有名的悍匪,在这里是当然的地头蛇。人数居中的一伙人她不认识,但是他们使用的是一律的黑鞘腰刀,这种刀很常见,尤其以衙门的捕快手中最常见。而且看起样貌神情来,倒真有几分像捕快。人最少的几个苏浣纱不认识,不过看起来也不是善类吧。
悍匪、捕快、凶徒,看起来都像是来找这个白衣公子的麻烦的。苏浣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些人都得罪了。
白衣公子又喝了一口酒,很不满意的摇了摇头,道:“这酒,味道本来就很次,又掺水其中,人生不幸,莫过于此啊。不过还好,在这远山远水之地,还能见到姑娘这般晶莹剔透的人物,上天毕竟还是垂青我池箬客的。”
苏浣纱脸上微微带了一些讥诮的笑容,道:“怪不得这么多人要找你麻烦呢,原来阁下就是南直隶、湖广、四川、江西四省联名通缉的大盗偷心三十池箬客啊。”
白衣公子哈哈一笑,道:“姑娘竟然听说过不才在下这个浑号,真是不胜荣幸。”
苏浣纱撇了撇嘴,哂笑道:“怎么,你以此为荣?池某行三十,生于潇湘,游走江湖多年,窃取芳心无数,故人称偷心三十,是这样么?”
白衣公子池箬客微笑道:“姑娘过奖。”他这个偷心三十的外号听起来不怎么雅观,可人却真是翩翩风度,一颦一笑间,又确是自然洒脱。这样的人窃取芳心无数,恐怕也不是虚言呢。他看苏浣纱的眼神颇有赞慕,却丝毫没有半点无礼,笑容自风流洒脱,却又带着一股孩子般的赤诚,纵使窃取芳心无数,却也赖不得他。
苏浣纱扭头对郑诗络道:“大哥,这人骗得很多姑娘一世伤心,待会他要挨打,咱们可不要帮他。”
郑诗络淡淡笑了一笑,道:“他又何须别人相助。”
池箬客看看他,也只是笑了笑。他在这里与苏浣纱说话,倒似乎真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而他的右手,已然带了伤,伤得也只怕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