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践约
宗主燕嬴苦笑着说道:“何至于此?”
月梳羽没有再说话,脸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无悲无喜,无怒无忧,站在地上的那个圆圈当中,从怀里取出“乘玄”玉圭重新挂在腰间,双手垂落在身前,十指交叉,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燕嬴。
她的语气虽似很是轻松,内心实则不敢有丝毫大意,毕竟她要面对的,不是一名普通的修道者。
十年前,她偶遇燕嬴,意外地与其一战之后,原本自视甚高的她,没想到对方竟连佩剑都未出,她便输了。自此她便返回圣门,十年间闭关不出,直至将圣门的至高心法“玄月不灭”有所小成,再配合圣器“乘玄”,她自认在这个世间,除了那几个传说中的老怪物之外,已经没有人能伤得了自己,这才满怀信心而来,决意一雪前耻。
道殿霎时间一片死寂,羽霄然感到四周的气流骤然凝结,目光不由地向宗主燕嬴投去。
原本两道慈祥而略显灰白的眉毛微微挑起,燕嬴虽然实是不愿与对方一决生死,但自己数千名弟子的道魄握在其手,即便是他认为她并非像一般的魔物那般残忍嗜杀,却也不敢以此作为赌注,只得抛开一切杂念,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与她的这一战之上。
随着时间不停的流逝,羽霄然能感觉到周身原本虚无的空间似乎正越来越实质化,起初如风如雨,又如寒冰烈焰,最终却成为金石之体,甚至他身体的肌肤也有了被挤压摩擦的感觉。
燕嬴与月梳羽二人表面未有丝毫的动作,体内充盈鼓荡的道气也没有一丝逸出,但却如两张拉满的弓,只要对方稍微露出哪怕任何细微的破绽,便会发出致命的一击。
羽霄然感受着空中气流的波动变化,尤其是那些属于月梳羽的,更加印证了他之前的一些看法。所谓的修道,最本质的便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直至炼虚合道,其间法门万千,无论是天梧的五重开魄之法,还是西域魔门的玄月哉魄,其根本并无二致。
比如流商燕家的修练法门共分萌微、华秀、弥苍、落萧和枯荣五重,顾名思义,它以一年之中的草木生灭为象,来阐述“炼精化气”与“炼气化神”的过程。
修道者初入萌微之境,便如在体内找到自己的那颗道种,然后经温煦之养,最终破土发芽,等到华秀之境,道气渐长,便如春夏之苗,枝叶秀美,在此之前,修道者主要完成的是“炼精化气”这一阶段,靠的是自身“小天地”的吞纳服食,之后突破内外天人之界,便可晋入中级修道者的“弥苍”之境,就如树已成木,籽已成实,单纯从土壤中汲取养分已然无法满足,它需要更多地吸取天地间的日月精华,具体到修道者来说,便是已不局限于炼丹煅体,可以与天地合参,能够将体内苦修的道气灌注于外物之中,练至此境的修道者,便已算修道初成,如今整个流商燕家,也不过流商七秀和宗主以及几位长老十数人而已。
这是羽霄然平生首次亲见宗主燕嬴显露自身的道法修为,单是他全身未动,四周气流便能随他的心念而变化,已是传闻中的“落萧”之境了,而那月梳羽竟然能在他天罗地网一般的气流漩涡中始终稳如磐石,不露丝毫破绽,这也说明此人的境界,至少也已不在宗主的“落萧”境之下。
能做到手足不动,但凭一点心念,便能影响周身一定范围内的气流变化,这种与羽霄然之前在卧云轩遇到的琴音幻象有着本质的不同。幻象无论再怎么厉害,它始终针对的只是人的灵府,即人之心神,如果对象昏迷或者神智失常,又或者心志坚定之人,它便会失效。而这种它也可以平地惊雷,亦可以六月飞雪,但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即使对方昏厥在地,它依旧可以冰冻手足,断其头颅,真正已经到了凝气化形、束水成兵之境。
幸好两人始终都只是在相互试探,并未真正出手,否则只怕在场的众人必有波及。
“宗主是不是觉得如此胜之不武,是以迟迟不肯出手?”羽霄然轻声向苏醒的大师兄燕枫问道,却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月梳羽,脸上的神情极是复杂。
燕枫低声自语道:“可笑我燕家弟子数千,可笑我燕枫说什么流商七秀之首,都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要是……”
羽霄然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大师兄也不必太过自责,好在宗主及时赶到。我料想宗主之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也许是要那妖女不战而退,如此方可保住我们燕家的名声,否则就算宗主嬴了她,也是虽胜犹败。”
燕枫点点头,两人一齐向场中望去,果然看到月梳羽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紧紧地抿着嘴唇,鹅脂般的鼻尖微微沁出几点晶莹的水珠。
就在大家都认为宗主燕嬴即将获胜之际,不料他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圣女这便出手吧!”随即他便缓缓地一礼长揖至地,原本柔和光泽的宽大衣袖,这时一下子就变得干枯无光,露出几处数寸长的破角。
月梳羽的秀眉暗蹙,俏生生的脸庞忽地抹过一道嫣红,身子微晃中向后极慢地退了小半步,却终究仍在那个圆圈之中。片刻之后,她才开口道:“宗主尚未出手!”
燕嬴摇了摇头:“燕嬴无法窥破圣女的‘玄月之体’,即便出手,也无多大意义。”
月梳羽低头沉默了会儿,然后抬头盯着燕嬴道:“但宗主如果出手,也许我就已经没有力气再出手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全力以赴,不会手下留情!最多是宗主的好意,梳羽心领了!”说着她的双手倏起,撮指成刀,凛然的指锋隐指星辰,头顶上空的那团云气更是浓黑如墨。
“既是比试,理应如此!”燕嬴微微一笑,说着周身的道衣不知不觉间已是泛起一层极薄的霜雾。整个道殿似乎忽然间就像是从寒冬腊月一下子到了乍暖还寒的初春。
月梳羽轻声娇喝,四周的暗流涌动,天地间的玄阴之力尽皆向她的指尖汇去,就在她的指尖即将划落之际,眼前蓦然人影闪动,竟是那日自己不忍出手的羽霄然,挡在燕嬴的身前。
羽霄然先是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便转身径直向宗主燕嬴拜去,恭声道:“弟子愿为宗主代承此掌!”
燕赢轻声道:“此掌你接不来,退下吧!”
羽霄然伏在地上,恳求道。“羽烜承蒙宗主收留,忝为燕家弟子,十三年来,未有尺寸之功以报大恩,今日还望宗主成全弟子的此番心意!”
燕嬴先是微微有些愕然,随即便摇了摇头,不容分说道:“我不批准,速速退下!”说着轻拂道衣,防止背后的月梳羽骤然出手同时,一股潜力暗生,便欲将跪在地上的羽霄然扶起。
不料,羽霄然却坚持不肯起身,有些歉意,却又异常坚决地说道:“宗主曾经答应过师……凤师、她……”
燕嬴脸上倏然变色,数转之后,沉声道:“不错!我的确是与她曾有约定,但你确定要动用那仅余的一次机会吗?你是知道后果的!”
身后的月梳羽一时间像是被人忽略了似的晾在一旁,本已有些恼怒,这时却似乎有了兴趣,举起的手掌也暂时落下,微侧着脑袋,看着眼前奇怪的一幕。
羽霄然咬着嘴唇,然后重重地一点头:“是的,弟子确定。只要宗主今日答应弟子,之后燕家便再无须庇护弟子,弟子与燕家也再无瓜葛。”
燕嬴的神情复杂,轻轻地柔声道:“当年她因你身世奇特,怜你孤苦无依,你今日此举,岂非辜负于她?希望你三思而行。”
“羽烜今日心意已决,还望宗主成全!”羽霄然语气苦涩道。
燕嬴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有言在先,那便随了你吧!”他说完便摇着头退到了一边。
羽霄然这才起身转了过来,却惊讶地发现侍女烛儿竟然不知什么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烛儿让开!”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极冷,以至于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远离之意。但侍女烛儿只是身体颤抖了一下,低着头却没有动。
月梳羽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不耐烦:“你这人还有完没完,你要替他,她又来替你,叫我说你们不如就一起吧,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侍女烛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抬起头,双眼之中满是胆怯和迷惑,却对羽霄然露出询问之意,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要替宗主挡这一掌,又似在问他为什么要自己让开。
羽霄然毫不迟疑地伸手将烛儿拂开,然后对月梳羽道:“羽烜在此,请赐教!”
月梳羽有些诧异道:“我杀过你的父母吗?”
羽霄然摇了摇头。
月梳羽又道:“那是你的亲友被我害死的?”
羽霄然仍是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想要我杀了你?”月梳羽奇道。
羽霄然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接你一掌,而非受死!”
月梳羽不怒反笑道:“好呀!既然如此,我说什么也该成全。不过怎么说我们也算旧识一场,我若是输了,自然会履行之前的约定,但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继续这场比试,你就没有其它什么话要说?”
羽霄然有些不确定道:“卧云轩……”
“与我无干!”月梳羽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但如果你一定要算到我头上,我也不介意。”
羽霄然默然了片刻,然后道:“你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