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刹那芳华——黄泉外传
三月三,早春。
河边杨柳细嫩,如同女儿蛮腰;岸上繁花初绽,犹如美人笑颜。
欢声笑语是浪潮,一波一波地与暖洋洋的太阳交织在一起,悠闲自在。
这里是七州府富豪秦员外的豪宅。
每年三月三,秦员外都会在赵府里邀请七州府内其他富豪的家眷来自己宅内赏春,颂花,品景。
或许富豪之人更加欢喜附庸风雅。
秦府西厢名为“三雅”的后花园里,此刻不光有各个员外的家眷,还请来了数字所谓的当代才子。每个都是青春年少,满腹经纶。对着繁华花园内的流水,小桥,鲜花,一一争着颂咏一番。
那些员外们自在“枕芳亭”内喝茶聊天。
亭子外面,才子们争先恐后地在这些员外大方带来的女眷前显示自己的博学。有几个往往口出妙语,引得那些轻纱薄裹的美人们笑得花枝乱颤。
她,不过是那些女眷中较受注目的罢了。
“听闻秦四小姐喜好丝竹之乐,却不知小生是否有荣幸为小姐你吹上一曲‘春歌’?”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才子笑吟吟地拿着一根通体莹白的玉笛,刻意掩饰着眼底的爱慕之色,斯文地对着面前的美人说着。
她看着那玉做的笛子,实在是小巧可爱,不由立即想到“那人”。
笑了笑,她正要点头,忽地身边又有一个才子朗声道:“春歌早已是过时之曲,秦四小姐必然不喜。却不如来一首现下时新的曲目‘姝媚’,不知于公子意下如何?”一句话说得微有酸味,摆明了是刁难。
谁都知道“姝媚”是皇宫乐师新谱之曲,若非宫内之人,根本不知道其曲究竟如何。而“春歌”正是眼下最时新的颂春歌曲,却给那人说成了过时的。
拿着奢侈玉笛的于公子顿时有些难堪,没办法下台。
说话的那人立即得意起来,正要好好嘲弄一番这个敢在他面前向美人献殷勤的小子,却听秦四小姐柔声道:“姝媚也好,春歌也好,我都不爱。却请于公子吹上一曲‘幽然’可好?我最喜此曲。”
幽然?
周围的人都有些发怔。
幽然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古老曲目了,早已没有人喜欢吹奏。这个秦四小姐,喜好还真……独特。
却见她展颜一笑,顿时满园鲜花都成了陪衬的角色。一帮才高气粗的才子们顿时晕乎起来,不知道现在何年何月。
“幽然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于公子会吗?”
一曲如同呜咽的幽然,从玉笛中吞吐而出。
幽然本为哀伤之曲,闻者无不落泪感伤,实在不是此情此景所合适的曲子。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下来,有几个其他的名门小姐已经不喜地皱起了娉婷的娥眉。
她却微微地笑着,眼波流传,很快便看到了远处孤立在一棵柳树后的白色身影。
四目相对,顿时传送无数不需言语的思绪。
她静静地听着幽然,对那个人微笑。
这个曲子,她从他那里早已听过无数次了。只是他吹得更伤感,所用的也只是普通的竹笛而已。
春日的斑斓阳光隔着槐树洒在她头上身上,那张千娇百媚的脸给阳光映照得如同玉琢的一般。
乌油油的漆黑长发盘着秀美的天人髻,一朵媚丝兰的珠花簪在耳边。
人比花娇。
众多望向她的目光有爱慕的,有羡慕的,有妒忌的。
她都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有他,那个孤独地站在柳树后面静静看她的人。
那个总是吹着忧伤之曲的人。
那个从不对她说什么的人。
那个……据说在她家做工的人。
夕阳西落,三雅花园的赏春聚会也终于结束。
她给姐姐们拉了住,跑到暗处说悄悄话。
“小四儿,你今天可是成心让于公子出丑?”
“他可是今届御赐探花郎,你这般不给他面子让他当众吹奏哀曲,是何道理?”
“你不知道爹爹早就想与他结交吗?今天得罪了他,看爹爹怎么惩罚你!”
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她笑吟吟地仿佛全不在意。
等她们终于说累了,停下来缓口气的时候,她轻声地说道:“有什么不对?我最喜欢那个曲子。便是为了我,哪怕让他当众吹奏‘送葬’,他也一定愿意的。”说完粲然一笑,顿时让姐姐们都呆住了。
她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爹爹四个女儿中,唯有她生得天人之色。
爹爹早不满足只在商界发展,他今天请来那么多当朝新进才子,正暴露了他的野心。
他想攀结朝廷的人,走官路。
而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利用联姻。他想利用几个美丽的女儿,来达到联结势力的目的。
她不过是他眼中最好最珍贵的一颗棋子罢了。
如此而已。
月色皎洁,浅银色的月光晕晕地映在她洁白的裙子上,随着她轻盈的脚步欢快跳跃。
她快步走在青石回廊上,没有穿鞋,生怕木头的鞋底踩在青石地上的声响惊动沉睡中的家人。
她的发上镀着银辉,睫毛上沾染着月色,一张脸笑得甜美之极,仿佛马上要发生什么好事一样。
裙摆轻飘飘地滑过回廊的台阶,中庭的月桂树下,那个银白色的身影果然安静地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一根通体碧绿的竹笛,抬眼看到她快步走来,漆黑的眼底里隐约有温和的色彩流淌而过。
但他没有说话,连笑容都没有。
她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调皮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每天晚上会来这里吹笛子。”
他还是没说话,只淡然地举起了笛子,幽幽地吹起了早上于公子吹的那一曲“幽然”。
她也不说话了,安静地站在他对面,倾听着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熟悉曲子。
现在她在梦中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哼出这个哀伤的调子。
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唯一吹的曲子。
她也不问他为什么总吹这个曲子,她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吹得这么哀伤这么孤独。
仿佛很久以来就独自一个人,茫茫天地,千山暮雪,其间只有他一个人。
那种感觉融在他的曲子里,渐渐渗透她的血液,印在她的身体里。
她梦里都忘不了。
月光沿着月桂树流淌,滴在他的发上,肩膀上,他漆黑的眼里。
他的眼在月光下闪烁着一种极美丽的鲜艳红色,一点都不骇人,反而忧伤得如同他此刻吹奏的幽然。
他的眼角微微上挑,鼻梁挺直,有一种妖魅一般的俊美。眸光缓缓流转,有一种流水般的雅。
她看得入迷。
这样的一个人,天人一般。当真如他所说是在她家做工?
这般荡人心魂的容颜,早该引起府中所有人的轰动才是。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谈论过呢?
她虽然怀疑过,可是往往在白天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坦然地站在那些长工之中,没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可是……
她的眼光滑过他身上整洁华丽的银色衣裳,袖口和领口都有式样繁琐精致的丝绣花纹。
宽大的袖子,玉做的腰带扣,头发也是用玉诀束起来的。
这般清雅华贵,可能是下人吗?
难道是月光化成的妖魔?来蛊惑她的?
一曲幽幽终了,她忽然笑了。
“好吧,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可再也不相信你是我家的什么下人了。总也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难道你是妖精不成?”
他低头默默地看着她,狭长的眼睛渐渐泛上了鲜艳的红色。
“如果我说我真是妖,你该怎么办?”他这样冷冷地问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两只眼睛眯了起来。
“那你是什么妖?”她反问。
“我是蛇妖,我叫黄泉。”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着昨天晚上那个人说的话。
他说他真的是妖,蛇妖,他叫黄泉。
然后他就凭空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就在她眼前。
她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捉,却只捉到春夜微寒的空气。
他就那样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满院的银色月光,和那棵孤独的月桂树。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一般,那曲忧伤的幽然,那个天人一样的男子,那双泛着鲜艳色泽的红色眼睛。
世上原来果真有妖。
她想了半天,得出了这个结论。
什么时候,她还可以再见他?
妖当真都是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吗?
她记得,第一次初见还是在白雪皑皑的冬天了。
大年初二,白天和姐姐们偷偷出门逛了许久,买了一堆小玩意。回来后又在中庭那里堆了个雪人,她还特地在那个可爱的雪人头上插了一朵自己的珠花,因为姐姐们都说那个雪人胖乎乎的样子很像她穿着厚实裘皮的模样。
晚上她本来累得不行,上了床就马上发晕了起来,立即就要睡着。
床前的炉火温暖而明亮,她舒服得几乎要和被褥扭成一团,恨不得陷进床里去。
隐约听到外面有笛子的声音,袅袅不绝,丝丝缕缕地钻进她耳朵里。她本不想去管,估计是爹爹请来了什么乐伶在前庭那里祝贺新春。
可是听着听着却渐渐不困了。
笛声传到她耳朵里时已经很细微,却音调清晰,婉转清越。她不由有些赞叹,爹爹从哪里请来这么好的乐伶?
前面姐姐她们一定正和爹爹热闹着呢,她也要去。
起身换上家常的月白裙子,外面随便披了一件貂皮的披风。就这么欢喜着冲出了房门往前庭跑过去。
跑在青石回廊上,她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前庭那里一点光亮都没有,而且笛声也不是从前庭那里传来的。
她有些迟疑,放缓了脚步,走到中庭,才发现一个穿着银色衣裳的男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的笛子,幽幽地吹着。
他的身段很高,一身的银白几乎要和庭院里的雪化为一体。
没有月光,却有雪色。他的头发很长,泛着墨绿的光彩。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睫毛秀长,鼻梁挺直,似乎是个俊美的年轻男子。
他的衣裳看上去很单薄,难道不冷吗?眼看他站得挺拔,似乎也不见冷得哆嗦,她不由有些可怜起来。
莫非是没钱买冬衣?或许是府里的下人,却吹得一手好笛子,当真可惜了他的天赋。
她走了过去,张开嘴,随着她的说话声,立即有浓密的白雾喷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大半夜地在这里一个人吹笛子?”
哗,好冷!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有结冰的感觉了!走近些看,这个人居然还穿着夏天的衣裳。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他的鞋子上因为站的时间过长而结的冰霜。
好可怜!
那个人似乎很惊讶,急忙回了头,她立即看到了一张俊美如天人的脸!老天啊,这个人……
她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狭长的眼睛也看着她,似乎没什么表情,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能听见我的笛声?”
他的笛声凡人根本不可能听到的啊!这个凡人的小丫头怎么会听见的?
她点头,“当然能听见!这里是中庭啊,你这样三更半夜地吹笛子,不怕我爹爹出来斥责你?”
他将笛子放回了袖子里,淡然道:“如此真是抱歉,我先告退了。”
他居然转身就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急问道:“你是谁?我家的下人吗?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啊!”
他转头看她,眼里有了一些微微的笑意,“我是这里的下人,刚才我吹的是幽然,很古老的曲子。”
他骗人!
他根本不是什么下人,他分明是妖,居然骗了她好几个月!
她坐在床上,有些生气地揪着被子。忽然想到他安静看她的模样,却又软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那样看过她。
没有带着丑陋的欲望的,没有带着算计的,没有带着或羡慕或妒忌的。
他只是单纯地看她。
并不是很温柔的眼神,也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可那样很纯粹的视线却让她很舒服,他从她身上并不想得到什么。
她都知道的。
她美丽的容貌,显赫的家世,在他眼里都没有影子。
他只是单纯地看着她,看着她这个叫秦四的二八芳华的女子。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对她有所求,希望自己在这个妖的眼中还算是个美丽的女子,希望自己在他眼里还算是个可爱的人。
她希望……以后可以每天见到这个人。
姐姐们又来找她,说是父亲要叫她过去商量一些事情。
她知道一定是关于昨天于公子的事情。心里不由一阵厌恶,画着胭脂的手一时因为气愤几乎将脸涂成了猴子屁股。
她骇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荒唐的模样,又恼又想笑,急忙起身去洗脸。
如果……有人可以将她从这些可怕的束缚里救出去多好。
她不想再被当作棋子,她不想与一个自己不喜爱的男子共度漫长的一生。
她知道那些人只是看上了她年少色美而已。他们的眼里有的不是她秦四,而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她忽然想到了那双泛着红色的美丽眼睛,心中猛地一窒,也不知是痛还是喜。
“于公子很喜欢你,昨天散宴的时候又和我提出来想娶你做正房。”
爹爹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珐琅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的绿茶,一双眼睛却锐利地从杯子上方刺透过来,直直地看着她。
她身体一颤,没有说话。
“他是个清雅斯文的人,嫁过去对你也没什么坏处。而且你是正房,虽然他现在有三个妾,不过听说都是娴雅安详之女子,况且也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儿。你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的。何况他是当届探花郎,日后荣华富贵的日子有的你享受。”他似乎是在劝她,语气却是冷漠的,强迫的。
她的脸色发白,垂下了脑袋,默默地听着。
“昨天宴会上的事情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很生气。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当众做出那种没有礼仪的事情,如果还有第二次,我就要好好惩罚你了!”语气严厉之极,惊得她不停战栗。
爹爹缓缓吐出一口气,淡然道:“好在于公子是个大度的文雅人,他和我说他十分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嘿,这种良人,你还要犹豫什么?三个月前人家就来提亲了!被你一推再推,你以为你是郡主公主?公主的架子都没你大!这次你要是再推,为父就真的要强行把你架上花轿了!”
她浑身发抖,一想到于公子那双贪婪的眼睛就想吐。
“我……绝对不嫁给他!”她坚决地说着,一点挽回余地都没有。
而响应给她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她孤零零地坐在中庭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抬头看着深蓝的夜幕。
脸颊上依然残留着那个巴掌的痛楚,她回去照镜子的时候,发觉半边脸都肿了。
爹爹几乎气得发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不孝女,然后强硬地告诉她不管她愿不愿意,下个月就要嫁过去。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柱子上,让被打的脸颊稍微舒服一点。
这些事情太烦乱,她一点都不愿意去想。
她现在只想看到那个叫黄泉的妖,只想看看他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睛,只想安静地听他吹笛子。
她的要求只有那么多……
一直等着,等着,等到天空开始发亮,中庭里只有一棵孤单的月桂树陪着孤单的她。
她叹了一口气,等了一夜,他也没有来。难道怕她揭露他妖的身份吗?
真小气,一点都不信任她,她怎么可能会和别人说呢?
她只不过,只不过想在难过的时候看到他罢了。
她只不过很想看到他那双单纯地看着她的眼睛罢了。
她只不过……
从此之后一连十天,她夜夜都去中庭,却从来没有人在那里。
仿佛这几个月来她做了一场梦一般。
那个银色衣裳的男子,那首哀伤婉转的幽然,那双火红的眼睛,都是她做梦的时候见过的罢了。
梦醒了,就什么都消失无踪,只有她这个无所适从的人,怅然地留在这里,怀念着美好。
一切都是,她的梦罢了。
又等了十日,她开始不往中庭跑。
还有二十日,她就要嫁给那个什么于公子了。仆妇们忙着给她量身,订做嫁衣和各种婚后妇人的华服。她的一向冷清的院落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姐姐们也经常来看她,咬着手绢羡慕她找了个良人。
“说起那个于公子啊……”
她们是用这样的话语来说话,然后后面就跟上一串她早已听腻了的什么文采出众,斯文有礼,年少有为,俊美清雅……
就算他真有那么好,她也不喜欢他!
可是没人愿意听她说这些。
人人都觉得她应该最开心,人人都觉得她应该兴奋嫁给这样一个好男子,如果她不开心,不是作态就是自以为是。
她真是受够了。
听得腻了,干脆出去逛两圈,姐姐们急忙跟在后面,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微微冷笑,一定是父亲吩咐的。他怕她会逃跑?
抬头望向被亭阁楼台遮住的天空,碧蓝如洗。
她想逃,可是没有人给她逃走的动力和理由。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那个人给她一点点的希望和勇气,她都会义无返顾地走了,再也不回这个束缚住她十六年的地方。
可是那个人,他却走了,走得极快,极潇洒。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重重楼阁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在等他,只想看他一眼。
她直直地向前走,走得飞快,木头的鞋底在青石的走廊上踩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什么也不看,就那样走着,没有表情,一点波澜都不起。
姐姐们慌乱地跟着她,不停地和她说着笑话之类的,可是看到她死水一样的神情,她们渐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走过回廊,走过小庭院,走过花园,一直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脑袋里竟然空白一片。
她已经连悲伤的感觉是什么都忘了,奇怪,那个妖一走,好像把她的魂都勾走了。
难道妖精都是来摄人精魄的吗?
他突然来了,偷完她的魂,然后就走了。留下她一个空壳,天天过着单调的重复的生活。
如同行尸走肉。
转过一个拐角,她继续走。
青石回廊干净宽敞,两边是雕花的栏杆,涂着红朱砂,上面嵌着琉璃珠,成双龙戏珠的模样。她没有表情地看着那些雕花,只觉得俗。那两条龙仿佛活动了起来,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于公子,而她就是那颗琉璃的珠子。两个人将她玩弄在掌心,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眼光掠过雕花栏杆,忽然看到了一抹银色的身影。
她大震!猛地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望过去——
他一个人站在中庭月桂树下,依然没有表情,依然是一身银色衣裳。可是那双她在梦里都渴望的火红的眼睛正看着她,单纯地没有一丝杂念地看着她。
她的唇忽然一抖,一时间欢喜,委屈,苦楚,不甘,渴望,绝望……全部冲了上来。
她什么也说不出,她就那样看着他,死死地看着他。
姐姐们疑惑地停了下来,小四儿怎么了?中庭那棵月桂树有什么异常吗?她怎么那样看着?
那双火红的眼睛似乎对她的急切有些意外,微微动了两下,露出一种温柔的光芒。
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她盼了好久,她等了好久,她原本以为自己做了梦,也以为自己的魂给他摄了去。
她本来已经要绝望了。
可他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一点都没变。她独自在这里痛楚难熬,他却依然光彩照人,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她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在这个还有二十天,她就要嫁为人妇的时候,她忽然又看到他了。
姐姐们忽然有些骇然地捂住了唇,“小四儿……”
她只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泪流满面却没有一点声音。
晚上,她没有去中庭。
只因为他忽然就出现在她房里了,连点预兆都没有。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看了许久,她才淡然一笑,说了一句:“请坐,抱歉因为很晚,所以没有好茶。”
她为他倒了一杯冷茶,黄黄的,残留着一点花香,是夜里口渴的时候最好的茶水。
他居然真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细细喝了一口。
她微笑着坐在了对面,也倒了一杯茶,端着杯子把玩。
寂静围绕着他们,谁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他忽然动了动,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珠花,递到了她面前。
她呆了一下,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媚丝兰珠花。一直没有找到还以为丢在了什么地方,原来竟在他那里,这是怎么回事?
他淡然道:“抱歉一直忘了还给你,今天我来,就是为了将它还回来。”
她没有说话,将那朵花推了回去。
“留着吧,就当我送给你的。好歹……我们也算做了几个月的朋友。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便送给她吧。这个珠花是皇家工匠打造的唯一一朵媚丝兰形状的,我也没怎么戴过。希望……你不会嫌弃。”
他没有去接,只灼灼地看着她。她却不看他,只将珠花放到他面前,然后低头看着茶杯,好像那里面有鱼一样。
“你有什么烦恼吗?为什么要哭?”他低声问着,她也听不出来那语气里是否有担心和温柔。
她只好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快嫁人了,比较烦躁而已。”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杯子忽然掉在了桌子上,茶水泼得满桌都是。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就要扬声叫丫鬟来收拾,却立即给他捂住了嘴。
“别叫,你想让他们都知道房间里有人吗?”
她又是一阵大惊慌,却是为了他微凉的手。
他居然……就这么触碰了她?
黄泉神色自如地将手收了回来,只轻轻碰了碰桌子,却见那杯子和满桌的茶水都立即恢复原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看呆了,哦……差点忘了他是妖……
他坐回椅子上,淡淡说道:“原来你不想嫁给那个人。”
她的眸光微闪,低声道:“对,我不想嫁他。”
“是谁?你想嫁谁?”他这样问着,声音居然听起来有种坏坏的感觉。
她顿时又慌了,拼命地**着手里的杯子,几乎要将它捏烂。
“我……我……谁也……”
“莫非想嫁我?”他打断了她的嗫嚅,忽然问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问题。她手上的杯子顿时掉在了地上,“咣当”一声就碎了,造出了好大的声响。
她吓得半死,又想蹲下去收拾又想赶快将桌子上的烛火吹灭。老天啊!要是给其他人知道她屋子里三更半夜的还有一个妖,她根本就是完蛋了!
他轻轻拉住了她慌张的行为,没有说话,将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媚丝兰珠花轻巧地**她的发里,然后沉声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妖。而且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大妖,你若真愿意跟我,就要考虑清楚。”
她怔了半天,仿佛忽然才回了神。想了一会,唇角微微勾了起来,喃喃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且马上就要嫁人。你若真愿意要我,也要考虑清楚……”
他呆了一下,看了她半天,忽然笑了。
她咬着唇,看了他半天,也笑了。
一切好像突然变得很简单,原来她一直想要的人就是他。
她每天念着,怨着,欢喜着,原来都是为了他。
她不要嫁给别人,拒绝得那么干脆,原来竟也是为了他。
她好像刚刚才知道。
“我不想嫁给别人,我想要的人是你。”她认真地说着,然后对他微笑。奇怪的是说了这样的话,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羞涩,仿佛理所当然这样和他说一样。
他又伸手将她头发上的媚丝兰珠花摘了下来,收回了袖子里。
“既然这样,我也只好答应你了。先收你的信物再说。”
他的眼底有很深的笑意,看上去温柔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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