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我梦到的一样。黑暗空虚混沌。但是这次我不再拔足狂奔,而是飞速地穿越这一切,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只有速度感。好像是被装在炮弹里发射了出去。我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我成了纯粹的意识。后来我知道那是神识。我的神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上下前后左右都密闭着,我看不到、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感知不到时间。我又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个说:按照规章流程,已经消毒,但仍发现记忆残片。另一个声音说:这是易感者的神识,数据显示该神识生前有刻骨铭心的经历,神识已经受损了。那个声音说:只要不是收割的时候受损就好,不然我们又要打报告。另一个声音说:是生前就受损了。易感者会出现这种情况,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放心,收割的时候严格按照规章走的,不会有问题。那个声音说:按照规章,再消两遍看看吧。说完我听见蜂鸣器的声音。这声音带我再一次走入黑暗空虚混沌。这一次的混沌漩涡非常激烈,我像是在龙卷风的里。我感到头晕目眩,虽然我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身体,但我觉得身体似乎正在分崩离析,每一个细胞都破碎,搅拌,碾压成为一团。
“经历了两次搅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虽然仍是黑暗虚空混沌。我平稳多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消毒三次还是有记忆残片。另一个声音说:虽然罕见,并非不可能。那个声音说:接下来怎么办?另一个声音说:打报告,这种神识需要隔离,确认无害才能再利用。那个声音说:又打报告。然后我听到键盘的敲击声。
“从那以后,我一直处在黑暗空虚混沌之中。好在都是平稳的缓慢的流转,没有激烈的漩涡。我好像胎儿在羊水里一样舒服。偶尔会有一些扰动,但比起消毒,这些扰动好像是妈妈推动婴儿车那样舒坦。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一个声音出现了,跟以前的声音不同,说:这个神识的记忆残片比较特殊,需要处理。会诊专家的意见是屏蔽爱情和性功能,避免因爱情和*性*的刺激而做出过激举动。你听到了吗?
“那个声音是在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话,便回答:我听到了。那个声音说:屏蔽之后,你可以进入再利用环节,成为鬼域一员。但是屏蔽爱情和性功能之后,会有副作用,例如可能会导致已知的应激性中枢神经过敏、生殖系统发育不完全等和其他未知的症状。你明白这些后果吗?我说:我明白。那个声音说:你可以选择拒绝屏蔽,拒绝屏蔽,你会处于回收装置中,就像现在这样。你选择屏蔽然后进入再利用环节,还是选择处于回收装置中?我说:屏蔽,再利用。我想重新生活。那个声音说:神识已授权,准备屏蔽。
“这次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不一会儿,就听见声音说:隔离期满,屏蔽完成,各项指标正常,确认无害,允许再利用。按照生前姓氏,分配到天水赵家。我再次飞速穿越黑暗空虚混沌,等我看到光明,我裹在襁褓里,一阵熟悉的气息,我看到了妈妈的脸。我哇哇大哭起来。妈妈抱起我,说:宝宝饿了,便把我凑到胸前,说:宝宝吃奶。”
“于是便有了你?”这么长的时间,我第一次开口说话。我的脑洞被他的故事击穿了。
“是的。那便是我在鬼域的新生。因为那些经历和屏蔽,我学计算机,不谈恋爱,有这个怪病,也从不跟你们去游泳。因为我天生是个太监。没有那个东西,也没有那方面的念头。——我的生前的故事,就是一个爱情故事:怨怼、争执、背叛、欺骗、死亡。我实在地告诉你,这就是爱情的旋律。”
我摇摇头,说:“你的经历让你这么悲观。”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人类的世界比鬼域奇葩得多。也是有甜蜜的爱情,可惜我没有经历过。——他们在筹划研究人类,你也许应该加入他们的团队,看看人类的世界。”
“我对人类世界不感兴趣。低级的三维生命体。透明的虾米。”我说。
“也许你会从人类的世界里找到灵感,打消你愚蠢的念头。江好有老公,那便不是你的茶,是毒药。”
“也许是百草枯,也许是贴着百草枯牌子的清香型美酒。”我用他的故事来揶揄他。
这时,门外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是木屐叩在石板路上。踢踏声停在门口,“老赵,把你的鬼打墙撤了,我要进来!”
“鬼打墙关了,进来吧。”
“地板上的绊马索也撤了!”
“根本就没开。我的电脑是关着的,设备也都关着。”
“你要是敢骗我……”说着,一颗光秃秃的大脑袋探了进来。是老马,马占山。“小张也在?”
“老赵给我讲故事了。”我说。
“收割、消毒、投胎,有记忆残片的家伙就是有料,一个故事能讲三天三夜,比成功学大师还能说。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故事呢?”
“有得必有失。”赵行止淡然地说。
我坐的床前有一个垃圾桶,盖着盖子,马占山就坐在上面,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赵行止打断了他:“得了,老马,你别拿他开心了。你不如给他算算姻缘。”
马占山是修仙者,在学生群体里知名度很高,不亚于赵行止。鬼域的规矩是73岁才开始修仙,年纪不到的不允许私自修。但是马家素有修仙的传统,从十几代的先祖开始,陆续开了四百多家马氏修仙辅导站连锁店,遍布鬼域的大小城市、县城乡镇、城乡结合部;修仙的要领、口诀,家里几岁的娃娃都随口就来。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慧,马占山自学修仙。——按照他的说法,不是他自愿的,而是梦中修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他修到什么境界,没人知道,但当他梦游时露了神通,被爹妈发现,便被勒令再不许修了。纵然如此,据他说,他已经能控制神识进入别鬼的精神世界,而且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中间知五百,自号马三五,这也是他在诗社的别号。
马占山听赵行止这么一说,不禁技痒,笑眯眯地说:“小张是想听实话,还是好话?”“这两者矛盾吗?”我讪笑。“事实是最好的归宿,对你,或者对江好。”——我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个名字,而他却从容地说出了口。看来真的是有神通的。不过既然他这么说,恐怕他已经算出来我跟江好没戏,满心的期待化成了黯然破灭的泡影。“我先走了。”说着我站了起来。
“下星期六晚上,西门,大郎烤串,去不去?我请客。眼看我跟老赵毕业就要各奔东西了。你也来吧。我们走了,我估计你的诗社也要黄了。喝个散伙酒。”马占山对我的背影说。言辞不再轻松,而是有些伤感。
“不见不散。”说着我出了门,踏着月色回去了。路上脑补他们的对话。
赵:你干嘛骗他?江好的事。
马:我哪里骗他了?是他自己不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