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之后的事情，我记得不多了，唯一记得我晕倒了，像是失去了意识，感觉自己在无尽的虚空混沌中狂奔。我前后左右上下都是虚空混沌，都是黑暗，深不见底。我一直往前奔跑。我一边喊：爸爸，爸爸等等我。实际上并没有爸爸在等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那四个声音把他带去哪里。我不知道人死了会怎么样，也许有地狱、天堂。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黑暗虚空混沌。跑着跑着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消失了，我也成了黑暗虚空混沌的一体，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感受不到脚步的跨动，感受不到手臂的挥舞，却能感受到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突然间我意识到，这黑暗虚空混沌也许不是虚空，却是存在着无数个向我一样奔跑的个体，纠缠着、扭曲着、狂奔着，没有方向，没有终点，就这样一直奔跑，直到不得不停止。这是一个无数绝望的灵魂组成的黑色漩涡，将吞噬一切，将席卷一切，摧毁一切，容纳一切。这时我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了，我想可能我即将融化在黑暗空虚混沌里，成为一体，永远在这漩涡之中流动。
“这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醒了，醒了，快叫人来！前方的黑暗空虚混沌开了一个裂口，光明照射进来，我看到熟悉的脸，挂着泪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旁边是一个小小的人，眼睛红肿，也是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喊道：哥哥，哥哥。
“我昏迷发烧了一段时间，七天左右。这七天里，他们送走了爸爸，遗体已经火化，骨灰放在家里。我看到爸爸去世而晕倒的第二天早上，妈妈回家了。发现了吓得尿了裤子，躲在门后一直打冷战的弟弟，躺在书房门前地上的我，死在电脑前已经快僵硬了的爸爸。妈妈处理了一切。后来弟弟跟我说妈妈哭了两次，一次是爸爸火化的时候，一次是我醒来的时候。她在这七天里没有睡觉，只是抱着弟弟，在灵堂看护爸爸，在医院看护我。
“我醒了，在家休息了半个月，妈妈一直照顾我。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走了。直到我身体完全康复了，她告诉我她要把我和弟弟送去奶奶家，奶奶照顾我们，学校也迁到了奶奶家所在的区县上的学校。
“第二天，她把我们送到奶奶家，便走了。给了奶奶一张银行卡。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直到那年冬天。奶奶带我们去市里少年宫参加活动：弟弟的小发明获奖，去参加颁奖仪式。回来的路上，弟弟一直说着：要是爸爸妈妈看到多好，一边说一边哭。这时我们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对男女，女的穿着火红的风衣，正是妈妈。她的精神很好，笑得很开朗，昂首挺胸地前行。弟弟看到了，一手举着奖杯，一手挥舞着奖状，叫道：妈妈妈妈，冲向她。她看到弟弟，吃了一惊，随即面目变得无比恐惧。弟弟的双脚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卷入了右前轮。一瞬间他只剩下了上半身。还是那么举着奖杯，挥舞着奖状，但是手已经垂下，头也垂下，只听见低沉的气息叫着：妈妈妈……
“我再次晕倒，再次奔跑与黑暗空虚的混沌里。七天之后，醒来看到的还是妈妈，但却没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妈妈把我接到家里，跟我生活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她把我送回奶奶家。便又消失了。这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这次晕倒的瞬间，我听到空中有声音，一个声音说：启动紧急接收预案。我便问：你们是谁，要把我弟弟带到哪儿去？那个声音说：各单位注意，存在易感者，增强信号屏蔽功率。我说：没用的。你告诉我。那个声音停顿了一阵，随后说：去做鬼。我说：能忘记烦恼吗？那个声音说：消毒就可以。我说：你们还带走了我爸爸？也带我走吧。那个声音便没有答话，却好像跟别的人说话：跟崔胖子汇报，记录备案。我又跌入了黑暗空虚混沌之中，开始奔跑。
“再次醒来之后，我的神情总有些恍惚，每时每刻都想着那次对话：去做鬼。能忘记烦恼吗？消毒就可以。于是我准备去做鬼。从爸爸和弟弟的经验中，我总结出做鬼的前提是肉体的死亡。我便计划把自己弄死。我设计了几个计划，包括跳楼、上吊、割腕、吃药等。不易实施。奶奶家的区县最高的建筑是新华书店大楼，也只有5层，25米左右，怕摔不死。上吊需要歪脖子树，奶奶家那儿的小区都是灌木。割腕，我上网查了一下，根本死不了。安眠药也是难以一时死透，被发现了十有八九都能抢救回来。奶奶家种田，有一些农药。我知道很多人喝农药，会选择‘百草枯’。我在奶奶家厨房的灶台后发现了一瓶。我偷偷藏起来。当我准备喝的时候才发现标签上一行小字：‘清香型，酒精度43%’，还有QS的标志。我闻了一下，是酒精的味道。我上网一查，才知道是当地酒厂的噱头产品。
“我不死心。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奶奶家附近有一个金匠铺子，那儿的金匠回收电脑芯片提取黄金。这就要用到*氰*化*物*。那家铺子有个门面店，是一个小杂货铺，里面堆满了纸箱子，铺子中间一张台球桌，下面也堆满了纸箱子。一天黄昏我溜进去，躲在台球桌下。傍晚的时候，我听到奶奶来找我，她苍老焦急的声音，让我想哭，想喊：我在这里。但是我忍住了。我心想，奶奶，我变了鬼之后，会给你托梦，告诉你我在哪里，你就不用担心了。夜半的时候起来，找到加工间，偷走一瓶*氰*化*物*。我想跳窗逃走，发现窗上都有铁栏，只好又钻回台球案子下面，等到第二天开门了，趁人不备溜走了。
“我揣着那棕色瓶子，好像是火炭，又是宝藏。我走到江边，看着江水拍打着防波堤，发出巨大的轰鸣。这时，我听到了声音。一个声音说：未成年人自愿死亡，按照非正常死亡、非自愿死亡流程处理。另一个声音说：这人的神识与成年人一样了。那个声音说：规章是按照生理年龄，不看神识。神识，所有人都一样。另一个声音说：这个人的求死欲望超过阈值时间很长，且呈无波动的递增态势，还是你让崔胖子记录备案的。崔胖子这会儿通知我们注意收割。要是按照非正常非自愿死亡手续，没有妥善回收神识，你负责？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说：按照正常死亡处理。核实身份。
“接下来的事情跟我爸爸死时我听到的一样。我觉得精力充沛，心态平稳，我回想这不到十二年的生命。爸爸、妈妈、弟弟、奶奶，我看到江水打着漩涡，往东流着。那漩涡很像是我在梦里看到的黑色的混沌。看着看着，我拧开瓶盖，把大约300毫升的*氰*化*物*溶液喝了。我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好像火烧了。然后进入了虚空混沌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