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蒿里》，汉乐府诗，以为题解
咱家是鬼！可惜没有名字……（老爹说：胡说！别学夏目漱石！）
好吧，唠点儿正经嗑。想当初，我与张无忌一同拜了太上老君为师，无忌得道，后世尊为天师；俺没那种命啊！就是嘴馋，天天说：师父我饿……老君不传我法术，就让我做“净坛使者”，利用生物技术手段，将贡品转化为农家肥，起了个名儿：“张天饿”。
——逗你玩儿的。我不认识张无忌，跟张三丰也不熟。“张天饿”是笔名，本名张佑君，老爹给的名字，怹老人家要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做乱世忠臣，治世的栋梁。我说老爹，21世纪都过十多年了，还搞忠臣孝子这一套。唉，旧社会过来的人，思维是比较僵化。鬼域也得与时俱进，破四旧，解放新思维啊。您天天忠孝节义，三纲五常，思维落伍，跟当代鬼众都无法有效沟通，难怪您的事务所招不到新鲜血液，也接不到机场啦、电视台啦这些大项目，只落得修缮古建筑的地步。（老爹和大伯升天之后，大哥接手，有了起色，开始搞住宅和商用项目了。）
有爹有娘，有车有房。鬼家亦有其宅。我不告诉诸位我家宅第何方。一来是怕一旦说出来，周围人类邻居，方圆贰佰米内诸君胆战；二来是怕胆战诸君前来讨伐；三来是怕总想搞个大新闻的捉鬼节目组来骚扰。——我娘说了，捉鬼的和尚好打发，电视台做节目的是真要命。
我家可大了！不过，没什么好炫耀的。不像阳间的人家，都是核心家庭。我们鬼域的家，更像是一个小社区，大公社。虽然面积不小、绿化好、设施完善，但是我们可没有产权，连七十年产权都没有！只有终生使用权、转让权。哦对，不能卖、不能租。按需分配，升天了或者湮灭了，就由宗族收回去，分配给其他家庭成员。
我们家，三十六间正房，一百零八间厢房，十八个跨院，七十二间庭院，后花园九大间，有正东园，正西园，正南园，正北园，东南园，东北园，西南园，西北园，外加一间正中园；池塘十二处，有悲春池，伤夏池，感秋池，嗟冬池，吞金池，悬木池，投水池，蹈火池，入土池，接天池，通地池，济人池；另有东西南北四大道，分四区，有东北昌明区，东南乐游原，西南金山丘，西北大观园；还有东西南北四大门，有东迎曦门，西接晖门，南正阳门，北朝天门；另有四个角门，有东北门，西北门，东南门，西南门。我门子弟有言曰：四大门，定经纬，四角门，通衢巷。原来这四大门，祭祀蒸尝，纳仪接福之用，四角门，买办采摘，出商入贾之用，故有此说。[这段儿都是炫耀，您不喜欢可以不看。我家就这么霸气！多少代积累下来的家业呢！]
这么一个大家庭，都是一个姓，一个祖先繁衍出来的，八十多代没分过家。可是鬼丁不旺。为啥呢？因为我家家传规矩是到了七十三，就得修仙，修到八十四，完了升天。留在鬼域的都是愚钝的、偷懒的、眷恋这里的风土的，总之据说我们这些不肯修仙的，按照“文告”引用老祖宗的一句话说就是：不上进的！等着八十四岁湮灭吧！化成一堆基本粒子，太阳风一吹，啥都没有了！听得我们这些不想修仙的心惊胆战的。
据我们家“张氏修仙领导小组”的文告说，家族修仙的传统是老祖先定下来的。那年始祖轩辕黄帝铸鼎，引来祥龙接引升天。在临走的时候，把修仙的要领心法传给了几名肱骨大臣，我家先祖也在场，学了去。黄帝临走时候叮嘱说：天界仙官众多，他自己上去，恐怕势单力孤，你们几个老臣子也要修仙，修好了升天来助我一臂之力。
我家先祖，原是轩辕黄帝八大柱石之一，专司建筑，黄帝败了蚩尤，分了天下，先祖居岐山。老祖宗修了仙，八十四岁那年升的天，在天上辅佐轩辕黄帝。张氏修仙领导小组的文告还说：老祖宗临上天的时候，告诉二代祖宗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也得修，到时候来助我一臂之力，辅佐轩辕黄帝。有慧根的、肯吃苦的、耐得住寂寞的、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都修上天了。文告强调：鬼域里修仙能有我们家这么大成就的，为天界贡献了一大批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基层干部的家族，不用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我们家正阳门上的大匾，是玉帝亲自题写的：“模范家庭”，大门对联是阎王撰写的：“积善之家有余庆，春满鬼域福满门。”不过，我看那些字体，应该是电脑软件的“方正玉帝体”和“文鼎阎王体”。——我瞎说的，真是瞎说的。
什么？你说鬼也修仙？我呵呵。反正我是不信这一套。修仙的设备、药材和配套教材，你知道要多少钱吗？培训班一开，你知道一次招收多少鬼吗？什么小班单独辅导、名师一对一、不升天就退款。那些六十多岁退休的中老年鬼众，有钱有时间，爱修就修呗。搞活经济，丰富大家的退休生活，没啥不好。反正时辰已到，你是湮灭了，还是升天了，谁说了算？赵行止说，修仙者就是薛定谔的猫，你不知道它是湮灭了，还是升天了……唉算了，鬼艰不拆。戳穿了他们的黑幕，我小命不保，说不定哪天摸到我家，把我捆上，丢进蹈火池，压上几块花岗岩，一百年都不会有鬼知道。
说点轻松的吧。下面我带你们看看我的房间，就在东北昌明区。院一进正房一间厢房两间豆腐坊一间后花园一座。只有我自己居住。父母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聪明人，修仙特别顺利，七十三岁那年，怹老两口儿修了半年多，一路小跑升天了，建筑师事务所交给族上打理。我不搞那些封建迷信，再加上性情孤僻，不甚合群，少有鬼来走动。然自有寒舍幽窗，修竹虬松，小池芙蓉，画梁燕巢怡情悦目。每日里读读书，阅阅报，抚抚琴，品品茶，习习字，打打谱，跑跑步……不忧衣食，只做个纨裤子弟罢。家里规矩，满十八，无跟班。看看弟弟妹妹们身前身后一大帮鬼，总觉得像是糖块吸引苍蝇的感觉。当然也有好苍蝇，比如我侄子张宝玉的丫头晴雨文，是我所见最可爱最聪明的小苍蝇。不过，那小丫头好久没来，据说给张宝玉当通房丫头了。宝玉也是聪明伶俐会疼人的，希望丫们幸福。
鬼族自有鬼族的规矩，有事业，有不得不为的生活。我家先祖为轩辕黄帝建筑宫室，余脉至今不绝。我张家几代都出过建筑大师。阿房宫、秦始皇寝陵都是祖上高人大手笔，前几年阴山山体滑坡，十大王联名邀请我大伯父（就是张宝玉的爷爷）前往擘画治理。兄弟姐妹中，学建筑的、室内设计的、土木工程的、带包工队的、学电焊木工瓦工开挖掘机吊车载重卡车的不计其数。毫不夸张地说，只靠张家鬼众，一年建一座鬼城，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我似乎基因突变，不但没有建筑师的天赋，连看那图纸都觉讨厌，只好些文墨消息。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我却不孝，无遵父道，进了冥府大学文学院管理系。其实多少也遵些父道，因为往文学院去，必经过建筑学院——老爹当年进修处。文学院文三楼，就是那红墙黑瓦的二层小楼，便是每日研习之所了。大伯临升天的时候嘱咐大哥，要我也去事务所写文案，什么“背山面水，帝王之居”（阴山北坡上的一个小区，山脚下有个小河沟，距离山体滑坡那儿不远，卖得特便宜。）；什么“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旧城区胡同里的一个小精品酒店。出了地铁还得绕迷宫似的走二十分钟）。——我自己都觉得寒碜。
“梆打五更，东方发了亮。”一早上，手机闹铃响了。今天还有文学史和戏剧的大课，这个学期的最后一节，不敢再逃了。班长说了，今天老师划重点，一定要来。虽然为了争霸魔兽而一夜未眠，但也得强打精神，大睁睡眼，一步三摇，向文三楼502教室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