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慧琴哼着儿歌哄昭桐睡觉，瑞江坐在床边若有所思。“你这儿歌跟谁学的？”瑞江轻声问。“哦，没跟谁学，我都是随意胡诌的，只要昭桐不哭不闹好好睡觉就行。”“唉，这孩子可比我有福气多了，母亲在我半岁时便撒手人寰，从此，再无人为我哼儿歌了！”瑞江触景生情，不仅感慨。“不是还有爸爸吗？他对你倾注的心血远胜于其他父亲。”“那不一样，母爱是无人可替的。父亲在我记忆中，永远扮演强势的角色，他对我的期望很高，老早就为我规划好人生道路，并让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下去，当然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让他失望过，可我，渐渐发觉自己十分可怜，对他产生的质疑日益增多。”说完，瑞江盯着慧琴的眼睛，试图寻找支持的目光，可很不幸，慧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双眼呆滞混浊。瑞江无奈，继续诉说内心的苦闷。此时，他不奢求妻子舒心开导，只希望将平日里没机会倾诉的话一股脑倒出。“小时候，我对他无比崇拜，觉得他无所不通，指定的道路一马平川。日子一长，我开始萌生自己的想法，预感前方道路并不适合我走。我向他说明，却根本得不到理解和尊重，总觉得我是小孩子，必须全部听他的！好，我妥协了！可结果怎么样呢？我在他铺设的路上摔得鼻青脸肿！他呢，给予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甚至责怪是我自己不小心！他话说错了没关系，可我的路走错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了！”瑞江激动不已，声音也高了八度。慧琴见昭桐醒了，不禁怪瞋丈夫：“你大喊大叫的，看把孩子都吵醒了。”“你不是会唱儿歌吗？再把他哄入睡一次。”“你别说了，说的都不对，你哪里有鼻青脸肿？即使有，擦点药不就没事了吗？哪有走错路回不了头的？前天我去父亲的茶馆，不知不觉走过了，折回去便是。况且哪有父亲不为儿子着想的，不能在背后说他。你已经很幸福了，应该知足了，还能再有什么要求呢？”慧琴不解道。“对牛弹琴！”瑞江气得猛一站起喝道，随即披上外衣就要出卧室。“瑞江，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哦，那我闭嘴不说了，求你留下来陪陪我和儿子，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慧琴慌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瑞江说完，摔门而去。巨大的响声震得昭桐嚎啕大哭，慧琴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她不明白瑞江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对自己发火，前阵子好容易积攒下的夫妻感情就要因为这次普通的聊天而烟消云散了？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瑞江逐渐康复，在家人的陪伴中暂时将仕途失意的情绪放下。瑞江昔日的好友云鹏听说他回来了，请他饮酒叙旧，还嘱咐带上家眷，大家共贺新春。瑞江和慧琴欣然前往。由于参加宴会的客人都出自富贵人家，大家在出席宴会时自然着装华丽考究，并且重视繁文缛节。瑞江本不打算带慧琴前往的，因为慧琴其貌不扬且未见过世面，省得到那种盛大场合中闹出东施效颦的笑话。但主办方明确要求携带女眷，况且慧琴也为自己生下儿子，硬不带上她又似乎说不过去，瑞江连日愁眉不展，陷入了两难境地。父亲在了解事情的原委后，赞成瑞江参加这个宴会，一来可以放松心情，二来可以认识结交更多的达官贵人，为瑞江此后事业的东山再起积攒人脉，一举两得。在是否带慧琴同去的问题上，齐耀钟想出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折中的办法，去还是要去，只不过是穿旗装去。慧琴身材臃肿肥胖，旗袍可以稍稍掩盖身材上的不足，能多体现出一些雍容华贵之气。而且还可顺便解决慧琴那一双大脚的问题，旗装配花盆底鞋。因为满族妇女不缠足，俗称‘天足’，慧琴的这双‘天足’在正式场合穿花盆底鞋再合适不过。并且无形中体现出齐家对满清皇室的效忠，真可谓一箭双雕之计!父子二人制定好了计策，就马上吩咐人去请裁缝铺的伙计上门为慧琴量身，赶制出一件旗袍，这件旗袍价格不菲，冷艳华美。亮黑色的底子上绣着若干朵大牡丹，慧琴喜欢地不得了，因为就连结婚时穿的嫁衣都没法和这件相比！她下定决心要在宴会上表现得稳重端庄，绝不给丈夫丢脸！瑞江为了配合妻子的着装，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长袍，外罩赭石色的马褂，显得气度不凡。
二人乘坐马车赶到宴会地点，有不少宾客已经到了。客厅好大呀！雪白的墙面不久前才被粉刷过。靠墙一周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盆景和花卉供大家观赏，墙上的书法字画供文人雅士鉴赏。一张偌大的圆桌摆在客厅正中，旁边整齐地围着至少20把椅子。慧琴眼花撩乱地看着客厅的陈设，这是她生平首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宴会，桌椅板凳均出自YN的上好红木，油光厚实。大家相互寒暄着，云鹏的长子云豪在屋内张罗，此时他正与瑞江切磋着瓷艺：“齐公子，你送的这对青花瓷瓶一定价值不菲，真是太抬举我们云家了。”“哪里哪里，大家都是名门雅士，谈不上抬举。翰林院中有一景德镇籍同僚，与我私交甚密，赠我这对瓶，我一想到令尊向来爱收集字画文玩，便来此借花献佛了。”“夺人所爱，这怎么好意思呢？”“此言差矣！《马说》有云：‘世间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将对瓶比作千里马，然令尊当属伯乐。放在我手中，也只能当成一对普通的瓶子，对它的喜爱也只是糟蹋罢了。”话音刚落，掌声四起。原来大家都被瓶子的珍贵与瑞江的精彩描述所吸引，纷纷聚落在二人身旁。瑞江喜不自胜，云豪则由衷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早闻家父言齐公子博贯古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在下还得向你讨教景德镇瓷器的独特之处。”瑞江最爱在公众场合上炫耀了，故毫不谦虚道：“好瓷宛如美玉，景德镇瓷器的制作精妙绝伦，其勾绘别具匠心。它具有以下特征：光如镜，温如玉，声如罄，薄如纸。很早以前，西洋人酷爱景德镇瓷器，并带往西方，很快被西洋皇室青睐。在英文里，直接用瓷器来代表中国，也就是说，瓷器成了中国与世界沟通的重要信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齐公子的学问令我好生佩服！”云鹏几乎将瑞江视作偶像。“夫君，你要送这对礼物，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啊！”突然，慧琴从人群里走出，问了一个让大家疑惑的问题。“怎么了？这是文人之间的文化交流，与你商量做甚？再说能遇一知己，送再昂贵的礼品也在所不惜！”瑞江把眼一蹬，斥责妻子。“不是啊，我不是说舍不得，而是······”慧琴走到瑞江跟前，一把拽到边上正欲耳语，却被其不耐烦推开：“哎呀，你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推搡拉扯成何体统，窃窃私语非君子所为，你有什么话当面说！”“这可是你让我当大家面说的，说错了话可别怨我。云公子，对不起，我们不该送这礼物，等宴会结束后立马退回去换别的送过来。”“怎么，有什么不合适吗？如果有，我们一定遵照夫人的意思。”云豪怔怔道。“你别听着婆娘胡说，还不快下去！”瑞江意识到慧琴会闯祸，忙厉声制止。“齐公子勿动怒，我想听夫人说出缘由。”云豪心生狐疑道。“云公子，这对青花瓷瓶乃是不祥的丧葬之物，听我哥说，古时候有的达官贵人死了，便用此陪葬。所以我们送你这个，不等于诅咒云家吗？”一席话闭，瞬间冷场。“哈哈哈······”发出笑声的是云豪，他摇头道：“夫人只怕是张冠李戴了。你说的那段历史发生在唐朝，确有陪葬瓷器一说，可那都是唐三彩啊！哪里是始见于宋代的青花瓷瓶呢？不过云某还是得感谢夫人的美意。哦，对了，别光只顾着鉴赏青花瓷瓶啊！还有那么多宝贝等我们一一玩味呢！”云豪只得强装笑颜极力圆场。瑞江颜面扫地，对慧琴忿忿道：“回去再找你算账！”慧琴却显得不以为然，喃喃自语道：“真的是我记错了吗？不会吧？”
云鹏在外迎接宾客，见客人差不多到齐了，就进屋高兴地说；“今天高朋满座，云某人感谢大家赏脸光顾寒舍，大家叙叙旧，喝喝酒，畅所欲言，不要拘谨，随意一些，大家那么客气地站着干嘛？坐啊！云豪，你去管家那里帮他打理事物。”云豪向大家做礼，遂退却。大家纷纷落座。慧琴没有听到，她的注意力又停留在这客厅的完美布局中。慧琴边走边欣赏，无奈自己从未穿过这种鞋子，鞋跟在中间，乍一穿极不舒服。她一瘸一拐地挪动着······很快，她被眼前的一幅字画所吸引，因为娘家好像有一幅一模一样的，慧琴的视力不好，想确认一下，于是双手扶着墙面，撅着屁股凑上去看，雪白的墙面上很快呈现出两只乌黑的手印。“齐夫人，您请坐啊！”云鹏见状忙客气地提醒正在看画地慧琴，谁料慧琴语出惊人：“云老板，你这幅画是假的吧？一定是假的，我娘家有幅画跟这一模一样，我家那幅是我爸爸从乐古斋花重金购买的！而且这幅画是独一无二的！”云老板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岔开话题让大家入座。慧琴看大家都坐下了，仅剩下两个座位，自己也就不用客气了，她没多想，便径直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座位。谁知她刚坐下，大家都用非常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慧琴还以为大伙被自己的美丽旗装惊艳到了！暗地里沾沾自喜，感觉自己很符合“鹤立鸡群”这句成语。“齐太太，您请坐那个位子。”这时过来一个丫头指着另一个座位对着慧琴低声耳语。“哎呀，你说什么？大点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窃窃私语非君子所为！”慧琴爽朗道。有几个宾客不禁“噗嗤”笑了出来。丫头无奈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大家可都明白了，原来慧琴一屁股坐在了主人云鹏的座位上，俗称“首席”或“龙头椅”。在传统的中式宴会中，座次文化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首席往往留给主人，一个宾客，况且还是宾客的夫人，坐在首席是非常不合规矩的。于是大家纷纷对慧琴投射出各式眼光，有疑惑，有鄙夷，有无奈，还有的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最难看的当数瑞江，脸红一阵白一阵。这时慧琴也注意到周围人的神情，好像不是在仰慕她，甚至带有嘲讽的意思。她认为是丫头的出现破坏了大家的兴致，让自己陷入难堪，便生气大叫道：“你这丫头真是小题大做，真没规矩！都是相同的座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坐哪不都一样吗？再说连云老板都说要随意一些了，你一个丫头还对我有那么多规矩不成？”此话一出，有的宾客忍不住对慧琴指指点点，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些目光、议论和讪笑就像一把把利刃，直插瑞江的心脏！但毕竟是公共场合，瑞江不好当众发作，他不禁捏紧拳头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真后悔把这个蠢女人带来、让大家看耍猴似的看自己和妻子。云鹏见此尴尬局面，连忙上前打圆场：“芮儿你还不下去？齐夫人说得对！随意一些，坐哪都一样嘛，嘿嘿！哦对了！大家别愣着了，动筷子尝尝我家厨师的手艺如何？”
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之际，上了一盘蒸蟹，是云老板在JS的朋友送给他的特产。慧琴以前从未吃过螃蟹，但听说过这是难得的美味，便起身伏桌抢了个最大的，刚用力掰开便尖叫一声道：“妈呀！这螃蟹屎还在上面呢，怎么吃啊？”大家一看，虚惊一场，原来慧琴误把蟹膏当成蟹屎了。其中有个客人戏谑道：“看来这次到云老板家做客真是全方位享受，不仅是味觉上的，还有视觉和听觉上的，哈哈！真值！”众人都跟着哄堂大笑。瑞江气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哎？齐大爷，你连一两都没喝到，怎么脸这么红啊？难道是不胜酒力吗？”某宾客故意问瑞江。“我前阵子生了场大病，郎中让我少饮酒。”大家继续拿瑞江开心：“是啊，心情不好自然影响到身体健康嘛！可心情又怎么能好呢？”“咦，这是什么肉？”“是狗肉。”“云老板，这个天这么干燥，狗肉性又热，吃了会让人火冒三丈的！再说今天就不该上狗肉，俗话说‘狗肉上不了席面’嘛！”瑞江感觉自己是个小丑，真是比鸿门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要不是来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恐怕早就愤然离席了！“对了，各位，今天我要给各位尝尝正宗的法兰西红葡萄酒，这是我托在广州的朋友、不远万里去法兰西买的！”“哎呦，云老板果然广结善缘，五湖四海都有朋友啊！”大伙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云老板哪！今天我们全都沾了你的光呦，一饱口福尝一尝这传说中的洋酒。”“大家客气了，我云某人在交友方面向来慷慨大方，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好东西要与大家分享，才能更好地体现出其价值。太会算计，一毛不拔，最终肯定会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说的太对了！”“我那广州的朋友说了，在西方，好多贵妇人爱喝红葡萄酒，听说喝了会使女人越来越漂亮呢！”一听说能变得更漂亮，慧琴顿时来了精神，她忙不迭问道：“这么神奇？那我也要喝。”云鹏安排丫头给每位宾客倒葡萄酒，正当大家满怀期待品尝时，又传来慧琴的争吵声，宾客们坏笑着伸长了脖子，仿佛一场大戏即将上演。慧琴则毫不在意周围人对她的看法，此时的她正怒拍桌子，刁难着芮儿：“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你究竟是怎么倒酒的？给我倒的比给别人倒的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