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苍穹似有血色。
田和呈大字躺在青龙崖下的金黄色沙滩上,面前是深蓝到黑郁的一望无际海域。
“和弟,你果然在这里。”不知何时,一身火红色长袍的田利出现在了田和身边。他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今日距离田利弑君已经过去了半月。这半个月田利十分忙碌,姜姓的武变显然是个极为周密的计划。
“利哥你来啦。”一直闭目享受着海风吹拂的田和睁开眼,看着田利笑了一下,“现在情况如何?”
“哎,”田利深深的叹了口气,躺在田和的旁边,“十二个附庸国全反了,甚至我田氏的两个食邑同样反了,全是姜姓一伙人的帮手,可惜他们不知道,国氏、高氏都已经被杀光,吕氏也只剩了跟独苗。主子都没了,为兄就陪他们好好玩玩吧。”
“胶霖郡的情况呢?”田和看着那困倦得已有黑眼圈的面容问道。
“胶霖郡的惨况也报上来了,一场海啸造成难民无数,冲毁盐田万亩,又是无数钱粮支出。”田利继续叹气。
“知道当个好老大的难处了吧?还是当昏君舒服。”田和笑道。
“哈哈哈,有舍有得,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今日愁的是为兄,为兄过后便是和弟你的麻烦了。”田利笑着对田和道。
“你我兄弟年岁相差不大,或许我这辈子都赶不上这麻烦呢。”田和不以为意,他现在已经有十二块夺天奇册残片——从青龙秘库中得到十块,又从高氏库藏内得到一块,加上他原本的那一块,刚好十二块。
“哈哈哈,和弟想什么好事儿呢?等为兄将齐国这堆麻烦料理干净,到时便让和弟继位齐公,和弟你是跑不掉的。”田利坏笑道。
田和不说话了,他从沙滩上爬起来,定定的看着面前俊美红袍青年。在田和前世,他没感觉过如此血脉相连的兄弟之情,他非常清楚田利所说的是真话。
田利为什么弑君?因为齐公吕壬必须死。吕壬是坐上齐国公大位三十多年,已然是姜齐的一个标志。比如叛乱侵齐的十二附庸国都是打着拥护吕壬的名义。
但很多事情可做不可说,弑君无疑是一件极度败坏名声的恶事。比如五公子之乱时,虽然齐桓公已经失去对周围的掌控力,但他五个不孝的儿子也不敢弄死自己老爹,而是采用将年迈的吕小白(齐桓公之名)关起来,活活饿死的法子。
在这大周,所有身处顶端的人都知道,弑君之名不能背,背上了就是一辈子洗不掉的污名。
而田利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他还是这么干了,而且是当着所有临淄军民的面这么干了。因为吕壬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田氏当家人的手里。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从此姜齐不再是姜齐,而是田齐!
但田利在苍梧井上演弑君大戏时却坚持让田和的面都没露,因为这污名他一个人背就行,田和应该是干净的,他应该干干净净的成为齐国之主。
“和弟你记住,为兄终究不过是田氏之中一过客。为兄天生阉人,注定无后,和弟你也知道。田氏的未来是你的,你会是田氏之主,会是这百万里齐国之主,会在这大周末世里留下属于你的传奇。你的生命远比为兄重要,为兄会用生命守护你,成就你,任何胆敢伤害你之人,为兄必不死不休将其斩杀!”
这是田利亲口对田和说的,而他也是这么做的。他把一切恶名背尽,将所有麻烦解决。然后将一切战利品留给田和,他亲爱的弟弟。
俜五世,鸠鹊巢。青龙地,改新君。田利才是对这句卜言最在意的人,也是最希望田和成为新君的人。
“稷下学宫的人还在找和弟吗?”田利看着面前身穿一身黑衣的田和,笑着问道。
“嗯,要不怎么躲这儿来了呢?那群老家伙真是没完没了了,跟赶集似的拦都拦不住。”田和闻言翻了个白眼吐槽道。
“哈哈哈,和弟大概是整个大周第一次说这话的人。包括为兄在内,绝没有第二个人如和弟般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修士。”田利幸灾乐祸的道。
“哎,最烦的就是那个田莫戌。一口一个曾孙的叫着,都特么快肉麻死了。”田和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笑得跟朵老菊花似的老脸。
“但莫戌曾祖确实是我等的老祖宗。当年田乞曾祖当位时,若不是莫戌曾祖带兵在外征伐十数载,也不会有我田氏如今的壮大。”田利正色道,“话说和弟为何不入了我兵家?须知兵家有两脉,孙武一脉与我等无关,但禳苴一脉却几乎等同于我田氏家学,乃禳苴先祖开创。”
看来自己老哥也是田莫戌那老头的说客……
田和叹气,看着远处一群在沙滩上捡拾贝壳的小孩儿对田利道:“利哥看那边,可见到一群捡拾贝壳的小孩儿?”
田利顺着田和指引的方向看过去,也见到了那群开心的在沙滩上捡拾贝壳的小孩儿。其实人的适应力就是这么卓越,浩劫般的临淄武变才过去半月,临淄的一切又已经变回了原来的状态。
“在我眼里,所谓的百家就如同这在沙滩上捡拾贝壳的小孩儿。他们手里可能都捡到了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贝壳。但与真正的大海相比呢?这不过是人家顺着海浪冲刷上来的一点零星而已。”田和颇为感慨的道。
“和弟欲做大海?”田利的表情堪称惊喜,他绝没想到自家弟弟的野望竟如此之大。
“做大海不敢想,不过希望自己能捡拾各种各样漂亮的贝壳罢了。”田和耸耸肩道。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田和见过太多例子。在前世他小时候,他觉得他俩师父的本事简直牛批坏了,特别是他那不着调的大师父,妥妥的世外高人范儿。
但然后呢?随着梦修之道的不断修习,作为蛰龙吟这一功法的创造者,悟破悬解境界而羽化飞仙的陈抟祖师无疑比田和那不着调的大师父牛批多了。再后来穿越了,姜子牙够牛吧?一个人搞掉了一个古老的王朝,让群妖销声匿迹,看尽上下几千年,直接造了个把一切大能限制住的封神榜。但他也不过是被他称为道祖的邪谬选中的一个人而已。那邪谬这个让田和猜都猜不透到底有多牛的老妖怪就应该是最牛的咯?但谁知道在邪谬身后会不会有更恐怖的存在呢?
比如死海文书,邪谬靠着这东西成为了现在的邪谬。但这死海文书又从哪儿来的呢?总有个留下它的人吧?
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田和对此深有体会。
“和弟有此想法为兄颇为欣慰,也不劝你了。不过下月稷下学宫宫试,定有众多俊杰之才到来临淄,田和不妨与之交流。进入稷下总比自己独自寻觅贝壳好,和弟觉得呢?”田利也从沙滩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海砂,微笑着道。
“利哥所言极是,和知道了。”田和点点头,接着道,“利哥可听过一句话?德者得也,惠众是为有德。何所谓众?三人成众。”
田利闻言沉吟了一下,细细品味这句话,随后点头道:“此言正解,和弟所何处所知?”
田和想到了那片玄域倒悬的血海,答道:“从本破书上看的。”
“和弟与为兄说这句话总有用意吧?”田利问道。
“这就是和想与利哥说的田和的治国之道,若和成为这齐国之主,甚至这天下之主。和定会以德惠众而非以力胁众。”
“王道与霸道之别么?”田利将其翻译成了自己能理解的意思。
田和耸耸肩,“算是吧。”
其实田和没说,他根本就想将王霸一齐抛开,让这世道成为一个无王之道。田和作为一个并未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洗脑戕害的现代人,他骨子里对这种变相的压迫观念是极为排斥的。
田和前世有个叫鲁迅的文人曾经说过:从来如此,便对么?
事实是不对的。如果没有第一个吃熟食的人,人类现在还在茹毛饮血。如果没有第一个造出正经衣服的人,人类现在还衣不遮体。人世随着时间的流走不断进化改进,而人性却停滞不前,或者说如蜗牛爬行。田和完全不介意在这异世中玩把大的——逆贼消失的前提应该是没有昏君,毕竟没有悖逆的目标还怎么逆呢?但昏君怎么才能没有呢?让这个君不再是君,不再是坐上便富有四海、对众生生杀予夺的君!
君者,唯有德者居之,唯惠及大众者居之,而非唯最暴力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