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宫,含烟殿。
多日寂静冷情,又逢璧婉头七刚过,探春除了笔墨之外无以派遣,近几日一直在作诗,偶尔也泼墨作画,所画之物不过是淡墨山水。
“花开只为蝶恋香,片片残红暗带伤。
凡尘往事如旧梦,残生追忆锁朱窗。”探春提笔写道。
“春儿如此感伤吗?”
探春一惊,笔触有些颤动,她理了理洁白的衣袖,略整理了一下仪态便往外迎去。
“殿下怎得今日来我这里了?”探春稳了稳心神,忙走近行礼,替潇云洲退去朝服。“春儿这话问的奇怪,你我夫妻,我怎得不该过来吗?”潇云洲说的无意,一面依靠在榻上一面闭目养神道。探春听着心头有些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望着那曾经熟悉的面庞不知从何时起,潇云洲的身影失了那最初的温润,让她觉得有些远,甚至有些冷。那件潇云洲昔日最爱的青衣也被长久地存放在了含烟殿的角落里,大红色的朝服一时让探春有些张不开眼,至高权利竟可以改变一个人到如此吗?或许自始至终,都是她没有看清潇云洲罢了。
“湖珠,上茶。”探春淡淡道。
虽说正处欧阳璧婉丧期,但她毕竟居于侧室,身为正妃的探春实在不必如此寡淡无色,可她这几日依旧眉眼淡淡、不施粉黛,衣裙也甚为清雅,潇云洲睁开有些倦怠的双眼看着探春,有些不忍、也有几分爱怜,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初入碧海宫的那个清雅精致的璧人:“春儿,这几日是我冷落你了。”探春端着茶盏,似乎没有听到这话,“殿下饮茶吧。”探春神色淡淡,发髻上的白色的珍珠串轻悠悠摇晃着。“楚季查出来了。”潇云洲道。
“楚大人办事果然雷厉风行,凶手到底是何人?”探春问道,心里有些不安,隐隐觉得很快就有一场大风浪。
“洛真。”潇云洲颓然闭目,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探春心里一惊,如若真的是洛真,那么此刻只怕已经被捕下狱,除了璧婉的事情,她心里更记挂着自己那可怜而未出世的孩子,此时是逼着他吐出此事的最佳时机,看着此刻失魂一般的潇云洲,探春悄然跪在他身旁道:“殿下,有一事我瞒了您,有关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声音明明细若游丝,却似雷霆之声敲击着潇云洲的心,“你在说什么?!”潇云洲猛然坐起身来,“快起来,究竟是何事?”探春轻轻吐了口气,鼓起勇气道:“自失子后,臣妾就一直从未停止调查,那晚臣妾饮下的汤里的红花乃是来自洛真之手,望殿下为我们可怜的孩子做主。”声声哭诉,声声如针,潇云洲只觉得胸口一时剧痛难忍,他强撑着扶起眼前哭得梨花春带雨的人,轻轻揽入怀里道:“放心,我定会为我们的孩子、为璧婉报仇!”
殿内寂寂,探春依偎在潇云洲的怀里,却还是觉得周身冰冷,没有一丝温热。
午后潇云洲一直待在碧海宫里,除了带着探春一道略去西配殿坐了坐,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碧海宫里批阅公文,探春恍惚间觉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西配殿虽然有孕之后骤然得宠,但这几日却格外地安静低调,今日与那海珠叙话,她言辞间也皆是谦卑和安分守己之意,探春只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海珠的心绪也平和了许多吧,如此能平静安和的度日,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加上洛真已经落网,探春心里也算落了一个大石头,她相信洛真嘴里迟早会吐出这背后的真凶。
傍晚时分,血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天工狰狞的笔法让人看了有些恐怖。潇云洲和探春正准备用膳之际,方如意急急入殿来报。
“启禀殿下、王妃,洛真招了。”
“哦,这么快就招了。”潇云洲轻轻把手搭在探春手上,似乎在寻找安慰。探春望着潇云洲的脸色,眉眼间难掩紧张和愤怒,“他是怎么说的?”潇云洲道。“回殿下,那洛真在那刑部大牢受了两道刑罚后就招供了,言之凿凿竟,竟然说乃是,乃是王妃殿下指使他谋害了婉妃娘娘,而且招认了那毒药的来处,老奴愚钝,只记得有一味药叫什么失魂草的。”方如意有些磕磕绊绊地道。
“失魂草、醉倒蛇、断肠散。”潇云洲道,一字字似乎都使出了浑身的力,一瞬间握紧了手下面的纤纤玉指,胸中的委屈在指间升腾起的疼痛的刺激下化作泪如雨下,探春没有挣扎,只是怒道:“大胆!洛真怎可如此污蔑本宫!”
“方如意,传楚季和洛真来回话!”潇云洲道,话语冰冷威严,容不得一丝怠慢,方如意步履有些软,退出的时候几乎要摔倒。
“是你吗,春儿?”潇云洲此刻才发觉自己方才有些狠命地握住了探春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后,玉指柔柔已经被握得有些发白,不禁眉头一松,又忽得想起方才方如意的回话,转过头望着探春,眼神里挂着她从未见过的怒意:“春儿?”潇云洲自以为是了解探春的,他不愿意相信自己连理成双的妻子竟然会是一个杀人凶手,但他此刻已经心乱如麻。
“殿下,臣妾从未做过此事,是洛真胡乱攀咬。”探春顺势抽出手来,顾不得麻木和疼痛跪在潇云洲面前,泪如雨下,虽然内心的倔强告诉她不可哭泣,可此刻的泪水已经全然不听使唤,探春不敢凝视潇云洲的脸,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早已死了一半,此刻更是冷透了,身为丈夫,潇云洲虽然有了二心,但她心底里却还把他当做知己,毕竟在这陌生的茜香国,此人、此处是她初来之时唯一感受到温暖的所在,她从未想过那份不容打扰的神圣温暖会全然冰冷掉,恰如此刻此时此地的怒目相对,原来片刻前的安稳平和只是昙花一现,瞬息之间便烟消云散了。冷清冷意浇透了探春,顾不得搬出夫妻之爱用来哭诉求情,她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开始迅速整理思绪。此刻洛真吐口陷害自己只怕也是幕后真凶指使,或许自始至终,甚至璧婉之死都是为了今日的大招:陷害自己。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洛真的供述里只怕还隐藏着更大的一盘棋,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如若真凶遂意,那么今日之后她贾探春将成为茜香第一个被废黜甚至是赐死的王妃,之后上位的,只怕唯有西配殿那一位了。探春细细想着,心头只觉得无限恐惧,不,自己应该不至于赐死,毕竟她是以大兴公主的身份下嫁而来,茜香朝廷只怕不敢如此。想到这里,探春止住了泪,突然昂然抬起头来,目色正视潇云洲道:“殿下,臣妾乃是大兴公主,身负皇命而来,怎容得小人污蔑!何况臣妾与婉妃无冤无仇,与那洛真也从无瓜葛,此事背后定有隐情!更何况,那洛真乃是害死臣妾孩子的凶手,本就想谋害臣妾!他的话怎可相信,无论如何望殿下明鉴,务必还臣妾一个清白。”话毕,探春伏地叩首。
眼前眸色凌厉的探春让潇云洲感到陌生,这些话他从未想过会出自探春之口,“春儿,有些话你不说我自然也是清楚的,且起来吧,我信你,等下见了楚季和洛真再问问清楚。”潇云洲此刻脑中还是一团乱,他知道探春的才华,她的睿智,她的温柔,甚至她的骄傲,他也愿意相信探春的清白,可是他不知道探春会决绝到如此,以至于搬出“大兴公主”的身份压迫于他,他们两个竟至于如此吗?
“殿下,楚大人和洛真来了。”方如意这边说着便引着二人入殿,褪去玄色外衣的洛真此刻身着白色囚服,显然是受过了刑罚的,虽还了干净的白衣,可依稀可见有刺目的血色慢慢渗透着那洁白,洛真带来的周身血腥之气于探春而言,却嗅出了不可一世的挑衅和威胁,她不知道,洛真究竟是为了什么肯做出这种事情,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也要翻出这滔天的巨浪,他究竟在守护什么?他究竟受谁的指使?洛真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经过了牢狱酷刑,可其凛然之姿不改,眸子里的透着不顾一切的毅然决绝。
潇云洲见状极为不忍,“殿下,老臣审问了洛真,问出了些事情,因事关,事关王妃殿下,老臣不敢隐瞒。”思绪被打断,潇云洲回过神道:“哦,说罢。”
“是,洛真,当着殿下和王妃的面,将你招认之事如实到来吧。”楚季道。
垂眸跪地,乌发凌乱,血迹斑斑,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洛真缓缓道来,嗓音微哑:“殿下,是洛真一时糊涂,但这一切都是奉了探春王妃的指示为之啊,今日招了,罪臣此心也安了。王妃本是金陵人,因此识得原产自金陵这些猛烈之药:失魂草、醉倒蛇、断肠散,在婉妃出嫁前十日,王妃召见罪臣,要臣趁同红珠殿的琪儿姑姑到平海府送彩礼之时趁机下毒毒害婉妃娘娘,罪臣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如若为之,则是大逆不道,当下便回绝了王妃,可王妃却以罪臣的亲眷性命相威胁,罪臣一向忠孝,不得已才奉命为之,可事后日日觉得良心难安,实实对不起婉妃娘娘和平海君,今日罪证为楚大人所察,乃是殿下圣明所致,罪臣只求一死,以慰婉妃娘娘在天之灵。”字字凿凿,句句铿锵,竟是带着求死的决心,探春实在忍受不了此等诬陷:“荒谬!本宫与婉妃早就相识,无冤无仇,如何会伤她性命!而且你所说的那些毒药,产自金陵如何?本宫是金陵人又如何?本宫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如何指使你去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什么拿你亲眷性命相威胁,更是无从谈起,本宫从大兴远嫁此地,在茜香本就无所依傍,如何能做这种威胁大臣亲眷性命之事?分明就是你谋害婉妃在先、污蔑本宫在后,快如实交代,究竟是何人让你做这种事!”不料,洛真接着道:“王妃,您真的要罪臣如数全部招出来吗?”他故作此问,倒显得确有其事一般,引得潇云洲问:“洛真,你说!还有何事!”
“殿下,与王妃失子有关。”洛真道。
探春心头冷笑,她未曾想到此人心机如此深沉,此事原本就是他所为,如今倒是一本正经的拿了出来,“哦,你倒是说说看,有何关系!”探春道。
“王妃忘记了吗?是您告诉罪臣,因调查失子一案最终查到了平海府头上,那晚甜汤里的红花是婉妃有关,可王妃一直拿不到实证,也知道平海府与婉妃在朝廷的地位不可撼动,于是隐忍不发,但其实已经起了杀心,只待婉妃出嫁的时机。”洛真道。
“胡言乱语!如今婉妃斯人已逝,你自然是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此事我已经禀明殿下,本就是你做的,你可知那普济药房,还有你和……”未及探春说完,洛真便打断了她:“王妃!这些话都是您亲口告诉罪臣的啊!您失子的案子原本刑部楚大人也是参与的,最终却查无所获也是事实,您为报失子之仇说起来也是人伦常情……”
“别说了!普济药房?春儿,真的是你吗!”潇云洲的话打断了探春和洛真的争辩。
“殿下,你在说什么啊!那普济药坊乃是洛真采买红花的所在啊!我们的孩子便是他下药害死的!”探春几乎歇斯底里。
“春儿,你可知道,自始至终,从头到尾,本王、楚季、洛真都未曾透露过此地,你深居宫中,如何能知道这个药坊名字的?你可知,整个首里城里唯有这一家药坊可以采买到那三种毒药:失魂草、醉倒蛇、断肠散!婉儿便是死于这三种毒药啊!”潇云洲颓然道,似乎依然确认了探春之罪,他眼里这个楚楚可怜的璧人此刻竟显得十分面目可憎。
楚季道:“殿下,王妃,洛真此番话也向臣招认过了,这是口供笔录。”说着他将供状呈交给了方如意。
“殿下,失子一案臣妾本就在暗自调查,知道此地乃是臣妾查案的结果。至于那些害死璧婉的毒药,臣妾实在不知。”探春冷言道,到如今这个境地,她才算是彻底看透了这个死局,虽然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将洛真害死自己孩子的经过告诉潇云洲,但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筹谋,今日这个局一早便布好了,只等她入局,如此步步为营步步紧逼,况且这洛真乃是求死之心昭然,更是咬死了自己,她一时半刻实在难以自证清白,反倒步步深陷于敌手的陷阱之中,于是她决心道:“无论殿下信与不信,臣妾都绝不愿背此污名,愿求一死以证清白。”一言已出,殿里寂寂,湖珠在一旁掩面而泣,突然冲过来跪地道:“殿下!奴婢以性命担保,王妃绝对没有做这件事!洛真实实在诬陷王妃啊!”
“退下!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潇云洲大怒,眸子里带着恨意,探春看着潇云洲,她知道,如今他已经完全相信洛真的污蔑之词了。
“湖珠!本宫没有做过的事任凭奸人如何污蔑也是枉然,看今日的架势,对有些人而言,只怕非要让本宫去那刑部牢狱中走一遭才能死心。楚大人,您那刑部的手段,我早有耳闻,如若今日有幸去看一看,也算不枉此生啊!”探春含笑道。“王妃说笑了,臣万万不敢……”未等楚季说完,潇云洲便道:“没什么不敢的!楚季,带着王妃去!让她好好跟你说说这些事!”说罢愤然转身,不愿再与探春对视。
楚季不知如何对答,一时进退两难。
探春怔了一下,只垂眸闭目,泪眼潸然,只见她缓缓理了理衣襟,恭敬行礼叩拜,随即望着潇云洲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言辞话音方落,探春便毅然转身出殿,殿门徐徐打开,晚风入室,带着刻骨的冷意,那一阵熟悉的菊花香气瞬间满室,又随着殿门关闭而消失不见了,潇云洲背身泪目而立,不愿回眸,他与她终究要长决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