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当初那一步或许是走错了,如今在这宫里饱受白眼,要名分没有名分,要地位没有地位,外人见我受宠,只有我晓得这里面的滋味罢了。”没有烛光,月色入室,海珠立在窗边,乌发如瀑,一席淡紫色的薄纱裙如谪仙一般,声音里满是隐忍,眸子里的月光闪烁如珍珠,几近断线滑落。
“珠儿,别说了,说到底我们都是这宫里最为卑微和身不由己的,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还有我,我会保护你。”洛真缓缓走到海珠身后,任由那阵胭脂馨香渐渐满怀,触及之时,有一丝冰冷,好像暖不化的冰石。“你不冷吗?我为你披上一件衣服吧。”洛真轻轻拨开垂肩的丝发,吻着海珠的肩头,心里有些疼惜。“别走开,抱着我。”或许是贪恋那背后的暖意,海珠一时觉得心里很安稳,洛真在她心里就像兄长,像亲人,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信任,海珠轻轻转身搂住眼前的人,寝衣单薄,洛真心头一颤,感到了肩头的湿润冰冷,又紧了紧怀抱,突然道:“潇云洲让你受委屈了。”话一出口,洛真就有些后悔,心口好像被人扯开了一个口子,他正想着如何解释安慰,不料海珠却道:“他与你不同,你能给我的他永远也给不了我,可他能给我的,你也做不到。”字字珠玑,字字带着哀怨,洛真似卸下了什么似的闭上了深沉的眸子,一双有力的臂弯狠命地把海珠揽到怀抱的深处:“终有一天,他能做到的,我会能为你做到。”海珠觉得有些痛,方想要挣扎开洛真,却一个猝不及防跌入了一阵天旋地转地狂吻中,伴着迷离的月色,海珠的心神也开始游走恍惚。
她知道的是自己和洛真都疯了,可她不知道,洛真究竟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劫,她只是觉得,自己太冷了,此刻的她渴望抓住这份真实的温暖。
夜色漫漫,云雨旖旎,暖帐合卺,让人贪恋。
洛真此刻已经睡沉,梦境深处还在喃喃着声声“珠儿”,海珠软绵地依偎在洛真怀里,却久久无法入睡,多少个曾经的夜里,她痴痴念念、费尽心思得到的人却在梦中呼唤着其他女人的名字,她不过是个可笑的代替品和棋子,今夜她才算得真正做了自己,海珠低声喃喃:“洛真,你要是他就好了。”
至正殿此刻却还灯火通明,烛色和暖,夜色却已然浓重,方如意早已困倦不已,小心地捂住嘴抑制住哈欠连天,虽然身子硬撑着依靠在外殿门边,却不忘竖着耳朵听着殿里的动静。
“方如意!”听到是潇云洲唤他,昏沉的意识瞬间如被凉水激了一边似的,方苏醒的精神未及完全契合困倦的身体,多年在至正殿当差的方如意早就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主子的话至上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走到潇云洲跟前的时候已然精神焕发:“殿下,刚过三更,您有何吩咐?”不等潇云洲问,方如意道。
“已经三更了啊,不知不觉又到了这个时辰,只怕阖宫除了本王都睡下了,方如意,将暖阁安置一下。”刚刚交代完,潇云洲神色一滞,道:“先去碧海宫转一转。”
方如意身形一顿,颇为意外,回道:“是,殿下,只是这会儿海珠姑娘只怕已经睡下了。”
“本王又不是去看她。”潇云洲淡淡地说,似是不经心,方如意何等精明,却也察觉出了方才回话的不妥,赶忙道:“小的该死,王妃身子方愈,只怕更是早眠。”“不过是去宫外院内随意转转,莫要多言了。”潇云洲言语间似乎有些不耐烦,方如意脊背有些发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赶忙侍候潇云洲更衣。“几日不见了,希望春儿已经大好了。”潇云洲长眸含情,幽幽地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歉意,方如意道:“殿下切莫忧心,奴才今日去碧海宫给王妃请安时,见王妃神色清明有神,精神的确已经大好。”“这我就放心了。”潇云洲长舒一口气:“只是查案已经月余,怪在始终没有什么进展,想来探春心里也不会舒服。”
月满宫苑,清冷寂静,空气里也透着丝丝寒凉,较之天上的月色,含烟殿廊下的烛光将潇云洲是思绪拉回到了俗尘,只见他笔挺地立在殿前,一席飞龙盘日紫袍在月色下愈发显得威严无比。至高权利的魅力果然是巨大的,如今的潇云洲举手投足间都是未来茜香之主的气势,往日的青衣温润几乎难以寻见,玉带垂丝也被金冠束发替代,谪仙入尘世,眉宇间再无自在得意,反添了几分肃穆之色。望着那扇昔日画眉举案的小轩窗,他回味着那日水云芝握着他的手说的话:“一国之主就该有一国之主的气派,无论原来如何放浪形骸、如何儿女情长,如今只怕都不能了,既然拥有了他人无法企及的权势,便要受得住那份高处不胜之寒,很多事情说不得、道不得,尤其是对心里最在意的人,可却忍得。”可别的他都能忍,只是他不愿在那高位上孤寂一人,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潇云洲不愿伤探春的心,可他知道,无论他是否愿意,如今只怕都要伤她了。
“回宫吧。”庭院寂寂,肩上似乎有了落霜,乌鸦绕着渐枯的梧桐飞了几圈,丢下几声哀嚎,潇云洲觉得心头似乎也落了霜一般,一时竟有些承受不住,“方如意,明日让海珠来至正殿暖阁。”
方如意一怔,一时不知道潇云洲是何意,忙点头应道:“是,殿下。”
秋日里白日渐渐短了,原本细水流长的日子就显得过得极快,转眼间便到了迎娶璧婉入宫的日子,自探春远嫁过后许久没有如此举国轰动的大喜事了,欧阳璧婉虽不是正妻身份,可无人不知女王已经生了禅位的意思,这未来茜香之主的大喜自然是要举国欢庆。首里城的大街小巷半月前就挂上了红绸红灯,尚宫局在那赤霞街玲珑阁订制的一应华服也早早送到了宫里和欧阳府里,未等天亮,碧海宫迎新人的大红轿辇就到了平海君府上,因着不是正妻、也碍着潇云洲的身份,迎亲的队伍便以礼部为首,尚书吴起信指派了礼部侍郎魏黎亲到平海府迎接世子云安王的侧妃,迎亲的队伍里还有红珠殿的五局尚宫女官,大宫女秋云也亲自来了,可见女王对此极为重视,更是为了成全平海君的颜面。欧阳家这边原本以为欧阳璧城是困于军务回不来的,可没想到昨晚璧城就到了,欧阳夫妇和璧婉自然是高兴地紧,毕竟此番送亲若少了亲兄护送终究难算得十全十美。
天还是灰蒙蒙的,平海府门的大红灯笼照得四下里喜气正浓,红绸带伴大红鞭炮的震天响声和晨风阵阵欢快地跳跃着,府里的老少都新衣新服地静候在大门前,欧阳璧城乌发高束,一席棕红色锦云飞花朝服,眉眼里满是喜色,跃马列在迎亲轿子旁边,欧阳璧婉盖着大红喜布盖头,一身喜服是玲珑阁的佳作,上等的茜香赤色孔雀羽织金妆花缎制成红衫和及地长裙,配着缂金丝孔雀和凤尾花缨络霞帔,肩角下垂大红色流苏,浑身都是喜色。欧阳夫妇抹着眼泪扶着女儿上了轿,璧婉依依向欧阳夫妇行了礼,欧阳平也携了夫人双双正经还了臣子之礼方才全了礼数,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往皇宫去了。
奏乐响起,大红轿子被稳稳地抬了起来,正如欧阳璧婉此刻的心一般,轻轻地、静静地被抬到了云端,云端之上有她期待的那份美好。
烟霞妆浓重艳丽,璧婉缓缓闭上含情的眼波,眼角精心描绘的桃花胭脂仿佛苏醒一般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脑海里缓缓呈现出那梦寐以求但是触手可及的画面:红色的床帐上布置了她最喜欢的粉色珠帘,她就那样带着一份羞涩和局促坐在床边,等待将要相伴此生的云洲哥哥为他揭开盖头,云洲哥哥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他轻轻地走近自己,带来那一阵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或许该比平日里更浓重些,他似乎应该轻声唤着自己的名字,又或许他应该什么都不说,或许云洲也是紧张的吧,就那样保持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氛围,刚刚好,他就这样轻轻地走近了,秤杆慢慢地撩开盖头的一角,花烛的光晕在一点点渗透进眼帘,或许自己应该紧张到不能呼吸、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哪怕是一瞬息的美好。
十八年了,终于到了该得偿所愿的一天,虽然璧婉不愿承认,但从心底里她是一直介意探春的存在的,想到这里璧婉不禁抓紧了衣襟,因为探春,她不得不抛弃那份生来的骄傲,屈居妾室;她又想到了那个叫做海珠的丫头,那究竟是一个怎样卑贱的丫头。她们两个,一个占了云洲的心灵,一个分走了云洲的肉体,璧婉只能反复用母亲的话来麻醉自己:云洲是未来的茜香之主、一国之君,就算没有今日的来自大兴的探春,也会有别的大兴女人,如果没有今日的海珠,还会有其他嫔妾女子填充后宫,女子善妒乃是大忌,骄傲是这世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
她开始喃喃自语:“欧阳璧婉,你要相信云洲哥哥,我们有自小的情分。”神色再次恢复,她小心地理了理有些捏得发皱的衣襟,直起了腰身。
送亲的队伍伴着天边的朝霞一点点走近了茜香的权利中心所在,璧城望着越来越近的宫门,不禁握紧了缰绳,他承认,从未像今日一般深刻体味到何为喜忧参半,而且此刻心头添了些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