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宴散罢,探春就与云洲相伴回了碧海宫,一路无话。因提前得到了云芝的旨意,更衣停当之后两人便又出门了,准备去红珠殿,各自坐直暖轿,各自怀着心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团圆月色毫无瑕疵,却抵不过心事满怀,反倒是冲淡了赏月的心情,探春端坐在轿子里思绪杂乱。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看似与她并无直接的关系,可每一件实则都针刺一般直插到心头,她即便是一根木头也必然会动一动的,更何况她是有血有肉的女子,今夜原本只想独处静一静,没想到还有此召见,想到此处探春便是一阵心烦意乱。虽然探春明白赐婚缘由,但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怨恨女王的,再加上海珠的事情,此刻她太需要时间来慢慢疏解和接受了。此刻在轿子里,探春只是闭目目养神,任由神思飘忽不定,发髻上簪的一支玲珑碧玉步摇伴着轿子左右微摇,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妃,奴婢方才打听了一下,海珠方才被带到红珠殿的偏殿了。”湖珠在一旁悄悄道。探春缓缓地睁开眼,浓重的妆容完美到完全可以掩盖住此刻的情绪,探春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心绪波澜,似乎湖珠的话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只见探春微微蹙了一下高挑的娥眉,把头微微一转,只见探春眼角处那深色朱砂绘就的一朵小巧的五瓣梅花似一洌彩云,却伴着难以察觉的淡淡的忧伤,她只冷冷地扔出了一个字:“好。”说罢又闭上眼了眼睛,湖珠听出了探春语气里的烦躁与不安,一路都没有敢再多言。
很快两人就到了红珠殿,潇云洲下轿在先,便欲走回来接探春下轿,正欲伸手扶她,“多谢。”探春一面淡淡地说道,一面悄悄躲开了潇云洲,由湖珠扶着下了轿,“殿下,我们进去吧。”探春似乎有些疲累,一面用一只手轻轻抚着小腹,一面说道。本是因一片关怀之心似流水付诸东流而心有不悦,可看着探春似乎有些不适的样子,云洲便念着她怀孕辛苦,又联想到白日里自己和海珠的事情,再加上晚间一桩突如其来的赐婚,潇云洲竟转而有些自责,只见他温柔地帮探春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便牵起探春的手道:“那便进去吧。”一时间探春的两靥有些发烫,刚才明明还是怨他的,可心底的念头无论再强烈,也抵不过他那片刻的一丝温柔,探春失神之际竟开始有些气自己。
红珠殿的大红色的宫灯随风飘忽闪烁,高照的月色格外明熙,这一明一暗映着探春的一席水蓝色作底的流彩暗花蝶舞宫衣和云洲的海珠碧龙祥云宫装形成了一幅美妙的画面,恍若仙境一般。
殿里云芝静静靠在软塌的金丝枕上,宫里丝竹吵闹了一天,这会儿还能听到宫外飘来的笙箫之声。难得有片刻的安静,秋云燃上了安神香,袅袅烟气渐渐飘散开来,“这香闻着确实解乏。”秋云听到云芝的话,回道:“回陛下,今日燃的安神香便是今日玲珑阁阁主辛澈献的,王御医交代了,这个香在晚间燃上两个时辰,可有利于激发药效。”云芝睁开眼睛,似陷入了沉思,望着桌上摆好的葡萄自言自语道:“哦,辛澈。”
“陛下,世子殿下和王妃来了。”只见琪儿引了二人进殿,云芝这才从思绪中醒过来。“免礼吧,坐吧。”云洲和探春双双落座,桌前放着新洗净的葡萄,“吃些葡萄吧,这是他们新供奉的稀罕水果,说是不必剥皮,极为可口,与我们这里的味道格外不同。”云芝话毕,湖珠和彩儿便走上前,侍奉云洲和探春品尝。云洲含了一颗,道:“谢陛下,这葡萄确实别有一番滋味,甜美可口确实是比那普通葡萄要好上十倍不止。”云芝笑笑,“你倒是会品,这就是了,走时记得再带一些回去,记得要用冰才能保持它的鲜美,春儿,你可喜欢?”探春只品了一颗便道:“多谢陛下,只因有些凉,虽甚是喜欢,却不敢多食。”云芝道:“看我,竟把你的身孕忘记了,快莫吃了,秋云,去端一杯温的蜜水来。”“谢陛下。”探春微微颔首。
云芝稍稍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其实今日叫你们来,是有正事的。”只见水云芝脸上瞬间没了笑意,只静静望着潇云洲,凤眸不怒自威。
潇云洲低着头,双眸神色闪烁,似不知要落在何处,殿里一时间静的可以听到呼吸声。水云芝接着道:“今日是掌政第一日,我方才在看你今日批过的奏折,别的我且不多说,只一件,前几日我叮嘱过要你格外重视的水军改制、划归兵部节制的事情,你看看你是如何处置的!竟如此草率,一下便要将全数兵将归在王温之那里辖制,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啊,那王温之与定海君乃是故交。你如此倒像是全然忘记了我跟你说的话!”
云洲听毕忙起身,道:“回陛下,此事儿臣确实大意了,只是儿臣还是有一事不明,这水军本就归属陛下直接辖制,莫说小小兵部了,就是三君也不敢轻易置喙,不动对我们而言显然最是有利的局面,陛下为何还要费尽心思让水军回归兵部呢?”云芝没有直接回答他,反倒饶有趣味的对探春说:“探春,你来说说看。”探春一惊,她没想到女王会突然会问自己政事,自小便受三纲五常教习的贾探春一向恪守规矩妇道从来不敢逾越,但自来到茜香之后,因女王在位、教化之风也大概,女子论政乃是常事,她也渐渐有了一些胆量逾越曾经的鸿沟,此事她早有耳闻,心里也确实是有自己的一些看法的,只见探春缓缓起身,行了一礼,道:“是,回陛下,我对此事也略有耳闻,依臣媳之愚见,陛下此举才是谋略深远,说句犯上的话,水军今时今日归陛下亲掌,若是将来殿下即位,水军又该如何?殿下向来不曾涉及军务,若到那时依旧亲掌水军只怕一时无法收拢人心,茜香四面环海,实则孤岛,水军乃是国之本,为今之计只有将水军名正言顺地归到兵部,再挑一个颇善领兵又深得陛下和殿下信任之人为统帅,如此方可顺理成章又不动声色的完成陛下交接军务的大事。”一番见解字字敲在水云芝的心坎上,只见她娥眉舒展,嘴角似隐了一抹浅笑,“探春坐吧,云洲,你说探春的见解如何?”潇云洲听罢也心头也似云开雾散一般,心头五味杂陈,暗自感慨不已“回陛下,依儿臣只见,春儿所言确实颇有道理,愿陛下赐教。”云芝答道:“探春之言其实只说出了五分,不过这已经非常难得了,若接着探春的那番道理,接下来便是如何选定这个统帅之人,又如何让他取代王温之,这些并不易办……”听到云芝的这番话,潇云洲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人:“陛下,儿臣觉得有一人可行,欧阳璧城。”云芝笑笑,道:“这便是了,当下若我茜香还有一人可用的话,那就是他了,况且今日已然赐婚,平海君自然可为你所用。”说罢她便望向探春,“探春,你说呢?”女王说话向来都颇有深意,探春知道,今日女王故意提起此事一是问政,二则也是要让她坦然接受赐婚之事,不要违逆更不可坏了女王的大局,只是她没有想到,璧城竟然也是女王布局里的一枚棋子,为了尽快让云洲接手,她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女王那里又是怎么样的一枚棋子,是不是一枚随时会被牺牲的弃子,但是她很清楚,此刻女王最想听到的是什么。想到这里探春理了理思绪,回道:“回陛下,您深谋远虑,既然这背后的干系如此之大,如此璧婉入宫后我定会郑重相待,定会使宫闱和睦,以安前朝臣子之心。”云芝听罢点点头,一旁的潇云洲一时之间也五味杂陈,他看得明白,今日女王让探春说出的那番道理其实便相当于是逼迫探春在心理上接受璧婉入宫的那最后一个推手,况且话是由探春自己道出的,她今后便没有任何立场违逆,他心里虽是不忍,可细思一番,即使是君王也不可时时事事都恣意顺心,一时心头便觉得添了番沉重。
未等潇云洲反应过来,水云芝便道:“还有,那海珠…”云洲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女王这里,心里虽然觉得对不住探春,但还是隐隐有些担心海珠。“海珠就封个贵人吧,君王有三妻四妾算是正常,但也不能过分了,探春还是正室,何况还怀着皇家骨血。”
水云芝的几句话冷的像是能穿透冬衣的彻骨寒,探春只觉得周身冰凉,希望可以找一处烤火,果然是无情最是帝王家,便是这最无情的背叛在皇家也不过是添个人口的小事,探春心里只觉得可笑,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在奢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眸子里似有涟漪荡漾,探春抬眼望向潇云洲,她是多么希望此刻云洲可以大声的拒绝,此刻潇云洲确实开口了:“陛下,探春还在孕中,本就多思不安,此事还是等探春生产之后再说吧。”探春狠狠压抑着几近迸出眼眶的湿润,不禁攥紧了拳头,潇云洲这不置可否的态度加深了探春心里的痛。
“也好,那丫头既然这么有本事,也带来让我认识一下。”云芝示意秋云。潇云洲红了耳根,默立无言,他只是默默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探春,感到有些不忍,回身做到探春身旁,他只觉得周遭的气氛尴尬到凝滞。
不多时海珠便来到了殿里,此时她已然换上了普通宫人着的常服,埋着头怯生生走来的样子看上去极为紧张:“奴婢海珠拜见陛下,世子殿下,王妃。”俯首跪拜之时可见她身有微颤,额前几缕秀发因为突然俯首而散落在了下来,垂及地面,额头触地之时,探春明眸微启,余光了一眼海珠,顺手便端起茶杯来轻轻吹了吹,似云淡风轻,可心头却似此时茶杯上飘的丝丝热气一般,愁丝杂乱,理不清楚,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女子,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命如草芥、不能自主的卑微之人,眼前的潇云洲却在闭着眼睛,似乎还在逃避。“抬起头来!”水云芝道,语气还是一如往常地冷静,冰冰地听不出一丝感情。海珠更为紧张了,身量微瘦的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抬起头来,垂眸不敢正视前方,却将余光悄悄转向一侧,想要对上潇云洲的目光,可他却闭目一旁,全然不顾一切的样子,海珠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地闭上了眼,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红珠殿外的阴暗角落里有一个挺拔的身影在风中独立颤动,他手里的剑鞘被握地几近变形。
“你便是海珠?”女王正色问道,她是第一次端详这个卑微的丫鬟,突然发觉这个丫头确实有些美貌,心想便对这里面的事情有了几分猜测,想来若不是她仗着美貌擅自勾引、便是被人利用了。“是,陛下。”海珠回道。“云洲,你就有没有想要说的?”女王竟转而问潇云洲。潇云洲睁开了眼,眼神里透着坚定,只见他正襟走到殿中央,向女王行礼,说道:“陛下,这件事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自知对不起春儿,也辜负了您的希望。”女王说道:“你也先别忙着认错,待朕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再说吧,好了,你们都先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这个海珠。”一时间殿里众人皆散。
夜色渐深,打更之声伴着风声愈发显得孤寂冷清,冷月一轮没了浮云遮掩也显得格外廖然无依,今夜是不平淡的一夜,探春知道,经过这一夜,原本可以明白看得清楚的未来也越发模糊不清了,自己可以抓得住的竟然只有腹中的孩子,她端坐在贵妃榻上,摸着小腹,自言自语道:“孩子,今后你便是娘唯一的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