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调皮如李思思,变脸如王素彤。而有时候,她冷酷却如眼前这个女人,在这一刻,关于她们的记忆,我似已难以分辨,两者重叠,因为我这一生虽然和她们相处的时间最长,但我却并没有问及过她们的出身和来历。比如李思思和李思琴,两者看似两个人,但其实却也未必。比如秦冉和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她们本身便是一个人,谁也不知道。
我丢弃了太多,似只为抓紧一件事,即便是深爱的女人,似也并没有太多精力去问及她们的来历和出身,现在想来,那不但可笑,简直荒谬之极。
因为我的记忆本就缺失了很多,有的记忆至此依旧不能连接,所以我虽已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但却依然有很多东西已完全丢失。
我曾为此迷失在荒城中,连自己是谁都已完全忘记。
或许因为我曾经丢弃了很多东西,只为创造所谓的理想国度。当有一天,这理想已成为了不是必要实现的东西时,才懂得一些东西的可贵。
我以毕生功力封闭了自己的五聪六识和七情六欲,踏入了时光隧道中,追溯往事,企图抓紧一些什么,可最终却失败了。
在很多人眼中,我风光无限,曾经浩然剑气纵横九州,光耀十万里,可那些代价是什么?
那必然是因为曾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以致如今我形同枯骨,虽然活着,却如同死去。
若有人问我可曾后悔过?
我不能回答。因为我无法回答。
我虽时刻在后悔,但在真相没有明了之前,我还不能说,因为我心中还有疑问。到了高深境界,才明白命运可自己掌控,但那也只不过是小道,倘若能够真正掌控大世的命运,是否可返回时空,是否能跨越未来?可让人生无缺憾,让世界大圆满?
我所追求的是否不但为了建立一座理想国度,还在为此而争渡和求索?
倘若当真如此,那的确是神圣而伟大的理想。
可人的精力有限,那样神圣而伟大的理想当真可以实现么?
前路必然已有前人踏足,失败不等于错,或许真的有人实现过,但成功却也不等于对。
所谓水满则溢,月满盈亏,倘若为成一将须万骨枯朽,是否又太过残酷?
幸好现在的我重新归位后,心境似大有所成,并不会因此而走火入魔。
“你可知错?”
漆黑棺材在那甬道中,它的声音已有些不耐。
那似乎并不是一口棺材,而是棺椁。因为棺材盖已飞出,此刻已然悬在空中,和李思思对峙,所以此刻自然已能够瞧见,那并不是棺材盖,而是棺椁盖。
棺椁之中,则有一口棺材,那口棺材鲜红如血,因为它就浸泡在血液中。
那并不是普通的血液,在那血液中,似有着某些神性物质,散发着点点金光。
我却是心中一沉。
这血液何其熟悉?我曾并指点中李思思的眉心,她眉心的那点嫣红,也有着蛛网般金丝,仿佛一个古老符文。至此我还不知道她眉心上的那点嫣红究竟有什么作用,但当我瞧见那满满棺椁的血液时,我胸腔之中,似有着一头洪荒巨兽在苏醒,自遥远中传来了一声又一声轰鸣,它体型庞大如山岳,它在咆哮,踏碎了某个时空隧道,突兀降临在某个莫名空间。
那个空间也有着一座城,城池已残破,血流成河,尸骸遍地,尸骨成山。
那座城池已濒临崩塌,只有一个活人。
他也已不再完整,因为他的双腿已齐膝被人斩断,在他身旁,倒着一具无头尸体,那是他的对手,他以伤换命,终于斩去了敌人首级,可谓惨烈之极。
所有人都死去,只有他一人活着。在他身后,可以瞧见一些宫殿的残迹,那是比历代皇宫都要宏伟而华丽的宫殿,可惜所有殿宇都已倒塌,只有他守护的殿宇还算完整。这座殿宇并未挂匾立名,只因它无须立名,已是天底下最有名也最神圣的地方。因为这唯一活着的人我并不陌生,他是剑圣无上。他曾建立了一个武林皇朝,他不但是皇帝,也是武林至尊。可惜他的皇朝并没有被载入史册,那段岁月仿佛已被人凿空。
之所以如此,是不是因为存活在那个岁月的所有见证者都已死去?若果真如此,此时我突然心生这样的场景虽然突兀,我却并不感到意外。
我瞌闭着双目,心中却难以平复。
“你可知错?”棺材在血液中沉浮,仿佛随时都能破椁而出,它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它的声音忽然威严如上苍降临法旨。
我闭目而叹,我说:“我错了。”
李思思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圈已红了,她说:“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我们可以指掌命运,但在天命面前,我们依然渺小如棋子,纵然争渡求索,逆天伐神,也难以胜天。”
李思思道:“不不不,绝不是这样,倘若你没有遇见我,也许你已经有了你的理想国度。”
我说:“是非对错,黑白善恶,本就是无法避免,我之所以失败,是因我的能力有限,错不在你!”
李思思道:“我们都有错,难道它就没有错?”
我说:“有。”
李思思还没有说话,那口棺材已接口道:“本座已可号令诸天,言出即法,即便有错,谁人敢反?”
我说:“我!”
棺材说道:“你不配!”
我说:“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不论配不配,至少已证明有人敢反你。”
棺材说道:“你一生中也被别人背叛过无数次,才导致你最终的失败,你当明白背叛者的下场。”
我说:“生又何欢死亦何惧?”言及此处,我不再多言,忽然五指一张,硬生生将我自己的心脏拔扯出来,托在手中。
这次棺材却在沉默,出奇的并没有阻止我。
李思思也已无话可说。
这颗心脏依然在跳动,失去了人体的供给,它依然充满了活力。
它看似形如心脏,其实却并不是真正的心脏。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鲜血淋淋,而是散发着一层朦胧而神圣独特的光晕。在那光晕中,一颗玲珑心,已有了宇宙的轮廓,世界的雏形。它似一个精巧无比的模型,有无数星辰,迷蒙的混沌中,孤独而阴冷无比,不能容纳任何生命。
棺材说道:“你已为此付出了毕生心血,虽然最终失败了,但只要这世界雏形还在,你未必不能重新来过。”
我说:“我已知错,我错不在将一生心血都浇灌在此,而是错在了我早该将此物公诸于众。我要建立的是一个真正的理想国度,而不是我自己的王朝。我曾迷失在王城中,专研众生的起源和灭绝,验证万物的崛起和终止,最终化为己用。我这一生,破而后立,立而再破,如此反复四十九次,那时候我曾踏足过仙佛之境,可睥睨九天,可是我并不满足,只因我心中依然不能真正透彻,还有疑问无法解答,最终我把自己再斩了一刀。”
棺材冷叱道:“愚蠢之极!执古之道,以御今有之,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当留一线生机。你这一刀不但斩了你一身修为,也斩伤了你的根本,你想创造的与其说是理想国度,不如说是一个完美世界,纵然是诸神降世,万佛归宗,也难以做到!”
我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我说:“花开花落无穷尽,风过无痕却有痕,若不是因为这颗玲珑心,我本无须仗剑饮血于江湖,我本可以莹莹双手不沾血,平淡欢声乐无忧,我本可以如众生一般,吮母之乳,浪漫天真,执妻之手,白头偕老,可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它才彻底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