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此时的境地很是特殊,他形神俱灭,按理说他已彻底从这个世上除名,已真正死去。
但他一生为了度化黄泉,功德盖世,虽然酿成苦海,亦不能消除其功德。如今大彻大悟,超脱己身,万道金色佛光加身,虽然只剩残念,却始终不灭。
给他时间,重塑肉身,他将更为深不可测。
长眉老道眼中精光一闪,对老和尚的残念身竟然露出了垂涎之色。
老和尚金光灿灿,如涅槃的凤凰一般。他双掌合十,道:“幽海遭此重创,伤了根本所在,千年之内恐难入世为恶,老僧此去西方极乐,了却凡尘诸事,千年过后,老僧当以己身,来此镇压幽海。”
长眉老道淡淡说道:“和尚未免异想天开了些,我敢断言,十年之后,幽海必然已能恢复元气,何须千年。”
老和尚道:“十年后,老僧已涅槃圆满。”
长眉老道说道:“若五年呢?”
老和尚不说话。
长眉老道说道:“如今天命将数,浩气长存,我辈中人,为了自保,纷纷投靠,似我等这般另类身,难以得到天命认可,虽为棋子,却有如幽海一般的高手制衡。贫道已将对手斩杀,如今和尚也已重创幽海,可冲破桎梏,登临天阙指日可待,可惜时不与我,我等人力单薄,难以力拼,惟有一途或可扭转局势。”
老和尚微微一叹。
长眉老道说道:“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佛门讲究慈悲为怀,度众生疾苦,和尚已超脱世俗,度化了己身,难道还有所留恋不成?”
老和尚没有说话,却是转过身来瞧着我,他双目深邃无比,神光湛湛,似要将我看穿一般。
过了良久,我正要说话,老和尚却叹息道:“老僧常自诩能够庇一方伽蓝,岂知万法已为空,天地规则大变,老僧空有一身法力却无作为,此乃业报。但愿尔等重塑金身,老僧一旦选择此途,虽未彻底消失人间,性情却会大变,若不能金身护体,掌控此器,必入魔障,此非老僧所愿也!”
我心下一惊,道:“大师何出此言?”
老和尚道:“檀越才情惊艳,虽早已入魔,杀人如麻,有幸始终能够保留己身空冥,不曾真正迷失。你当知我等皆为一类人,你走的路虽与我等不同,但所要冲破的桎梏却是一般无两。逝去的我,保留了残身,迷失了自己,人群中看到那一朵相似的花,此为因果,终有一日,必然相遇。老僧已然逝我,形神俱灭,却保留了残念,未迷失己身,此为善缘。”
我似有所悟,却又更为迷惑,道:“大师是说我等皆为一类人,都是那逝去的我?”
老和尚道:“檀越悟性极佳,乃为人杰。”
长眉老道插口道:“我虽然已不是我,但却还是我,我虽然曾死去,却还活着。死去的人或许并未死去,活着的人或许已并不是原来的人。”
我说:“我是不是也已经死去?”
长眉老道说道:“不错!”
我说:“可我却还活的好好的。”
长眉老道说道:“你虽然还活着,却已经逝去!”
我问:“我是谁?”
长眉老道说道:“你依然还是你,就好比你我当年都已经死去,但现在却又活的好好的。死去的是己身,活着的也是己身,只不过一个活在故事里,活在现实中,活在现在,而一个却是活在故事外,活在过去,虽偶尔可以接触故事,却始终像是个第三者,站在城墙外,不能进入围城里。”
我大声道:“这绝不可能!”
长眉老道却不说话了。
老和尚道:“忘我,逝我,真我,孰真孰假,孰强孰弱,还不可知。”
我说:“我若已不是我,那我是谁?”
老和尚道:“你以前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你究竟是谁。”他一指那黄泉尽头,道:“适才那里有一堵墙壁横亘,你本来并不想打开它,可是你突然又如疯魔般想要斩破那堵墙,那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一个人,确切的说我抚摸到了一张人脸。”
老和尚道:“那张脸你是否认识?”
我说:“不但认识,还很熟识。”
老和尚道:“老僧助你破开那堵墙后,你可曾瞧见那个人?”
我摇头。
那堵墙被破开后,老和尚曾问我可有体悟?
我并不回答,因为那墙壁的另一面连一个人也没有,那一面居然风和日丽,正值春暖花开时,我看见了一个花圃,那是一个公园一角,还有人工湖和人工树林,假山亭台轩榭,风景极其美丽。
老和尚双掌合十,道:“檀越的眼睛若没有瞎,耳朵若没有聋,你应该能看到那里有人,不但有人,还有人在唱歌,那里热闹得很!”
我极目望去,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全身的毛孔微张。
此时看去,那里居然又传来了阵阵歌声:“人生如萍聚散无常,何须朝朝暮暮的盼望,燕子回时愿别来无恙,相思比梦还长……”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让人心碎又着迷,不停揣测他的心里,可有我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我极力平复心绪,询问老和尚缘由。
老和尚道:“忘我,逝我,真我。”
“请教!”
“我本唯一,一念花开,一念花枯。逝去的那个我只因为我已忘记了那个我。”
我不语。
老和尚道:“剩下的虽然还是我,却又并非原来的我,留下的真我却又似并非真正的我,好像多了些东西又好像缺失了一些东西。”
我有所领悟,虽然还未透彻,但却明白一个道理。大智若愚,大成若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事万物都不可能真正的圆满,有些东西虽然看似圆满,但那也只不过是相对而言。
我并指对老和尚行剑礼,道:“大师高论,众生皆有因果,万物皆存矛盾,是我太过执着了。”
老和尚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乃为因果善恶,对立而存。倾斜一方则有失磐基,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人为本,则为善举。”
我心如明镜,收剑回鞘,转身就走。
长眉老道忽然说道:“孽徒,你走的无牵无挂,距离那自在人也不远了。”
我斜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未止步。
长眉老道忽然大笑道:“不要忘记,你还欠我一命。”
我这才说道:“我的命就如我背上的剑,剑已回鞘,我手中并无剑,你若想要拿走,随时可以来我背上取下。”
长眉老道说道:“身为剑客,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意念所向,剑从心海而发,所向披靡。”
我说:“若心中已无剑,何须意念指使?我让你随时来取我背上的剑,就如我已准备让你随时来取我性命,可你手中虽有剑,但能否取下我背上的剑,还真不好说。”
长眉老道吃惊道:“手中无剑,心中无剑,这乃是当年你自创‘剑六式’的最高心法,你修为虽然还远远不能达到涅槃,但心境却已恢复到当初之境,我若与你为敌,今日势必要将你斩杀,否则一旦让你修为精进,他日必然登临天阙。”
我突然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