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敦实的中年男子又坐回老者的右手边,他两手摆放在膝盖上,那把剁骨刀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去了。
女子却笑道:“荀老先生怎么如此小气?”
老者没有说话。
女子道:“如果晚辈刚才有什么地方冒昧了老先生,先生给予晚辈一点小小的惩罚也是晚辈咎由自取,但光有肉却无酒,未免稍显乏味了些。”
老者道:“既然你执意还要喝酒,贫道既然已经开口略尽东道之谊,自然不便小气。”
那女子的脸色也是变了变,之前说想品尝一下驴肉,对方就说略尽东道。他果然只是略尽东道,你想品尝驴肉,我并没有亏待你,的确是驴肉,不过是生肉而已。现在又是略尽东道,天晓得接下来又是什么酒。
我看得出来,那女子耳根的肌肉都在跳动,想必她平日里也是个善于发号施令的人物,此刻却遭人如此刁难,未免让她格外恼火。
但最终那女子还是强忍下来,勉强笑道:“先生不知道,这喝酒的人一旦有了下酒菜,看见别人自斟自饮时,难免会有些耐不住酒瘾,恨不得将别人到嘴的酒非要倒入自己喉咙里不可。”
“有理!”老者这才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道:“果然是后生可畏,难怪你家大人已经能够准你出来行走江湖,但你也许不知道,若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又偏要去抢别人到嘴的酒,那非但愚蠢,简直是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包括对话都只是虚的,那么老者这句话却开始步入了正题,话里有话,话里藏锋芒,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这的确是一个长辈在教诲晚辈的经验之谈而已。
奇怪的是,在场的所有人好像都没有听出老者的话外之意,那女子也是谦虚的笑道:“老先生教诲的是,是晚辈一时鲁莽了,作了那样一个比喻,实在是大罪,该罚三大杯。”
她反手间竟像是变魔术一般,已是多了一瓶酒,她拧开瓶盖,对着瓶嘴仰着脖子转瞬间就倒下去三分之一。
酒是茅台,酱香型,最少是二十年份的收藏版。即便是相隔着一段距离,酒香味顺着海风吹来,我也能够断定这是什么酒,是什么年份。
老者瞧着那女子对着瓶嘴喝茅台,已经喝下去一半,却丝毫没有松嘴的样子。他老脸这才有了对那女子正视的样子,一个人如果能够连眼皮子也没有眨一下就敢对自己狠,这个人对待别人,只怕更要狠十倍。这样的人,尤其还是个女人,已经有资格让他稍微正视了,至少勇气可嘉。
那女子眼看已经喝下去三分之二,仰着的雪白勃颈已绯红,但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这样的烈酒本不应该是这种喝法。
突听一人冷冷地说道:“你已喝得够多了!”
那女子却好像听不见,这个时候,若有人来为她解围,她本该感到高兴,可是这个说话的人却绝不是荀老先生,所以她只好装作听不见。
这说话的人居然是从林子里跃出去最先说话的那个穿中山立领的寸头青年,他见那女子对他不理不睬,面目已是绯红,又气又怒,却偏偏又没有什么其它的法子。
所以他只好把这怒气咽在喉咙里,正要说话,荀老先生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道:“是贫道怠慢了远来的朋友了,我若再不肯把酒拿出来,只怕非要有人找我拼命不可。”
寸头青年原本已是怒火中烧,幸好他还没有完全被气昏了头脑,没见别人有四十好几号真枪荷弹的枪手在后面么?可人家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喉咙当马桶,但他却偏偏不信邪,咬着牙道:“那我们来比一比!”
“怎么比?”
“喝酒,当然是喝酒,谁先喝趴下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好。”
寸头青年扬着下巴有些不屑道:“你已喝了不少酒,又已年老,我不和你比酒,你不妨换个人。”
荀老先生道:“你虽然年轻,浑身上下连一点酒气也没有,若是比吃饭,我承认不如你,可是比酒,你却未必就能稳操胜券。”
寸头青年却并不动怒,反而笑道:“既然你不领情,那我们开始吧。”他好像生怕别人反悔了似的,也是反手间就拿出两瓶酒,谁也不知道他的酒又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酒是瓶装酒,伏特加。
荀老先生却轻笑一声道:“这也能算酒么?”
寸头青年皱了皱眉。
荀老先生道:“贫道既做东,这酒理当由我出,否则有人虽然表面上不说,心里难免觉得贫道过于吝啬。”
寸头青年道:“请便!”
荀老先生本就是一直在自斟自饮,他手里还拿着酒杯,他既然能够自斟自饮,他当然用不着再去找酒壶。酒壶不大,整体呈现一种暗青色,四方体,玄武盖,鹤嘴头,最多能盛一斤二两,绝不超过一斤半酒。荀老先生已将这壶酒喝得差不多空了,无论他喝酒喝得有多慢,他喝的时间已不短,一壶酒早已快要见底了。
荀老先生道:“你若能将这壶里的酒喝光,就算你赢。”
寸头青年立刻板着脸道:“你不妨再添些酒进去。”
“不必。”
“我的耳朵若没有聋,这壶里最多只剩三杯酒。”
“不多不少,刚好三杯。”
“我若没有记错,输了酒就是乌龟王八蛋。”
“我刚好也还记得。”
寸头青年沉声道:“无论是谁,只喝三杯酒,绝无法分出输赢。”
荀老先生道:“你若是怕了,就快些认输。”
寸头青年当然不会认输,他来比酒,本就已认定他已非赢不可,他本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既是为他自己出气,也是为了那女子。
以彼之身,还施彼身,本就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她已将一瓶茅台喝尽,她娇容嫣红,嘴唇却发白,眼睛已不如起先那般灵动,多了一层浑浊,喝过酒的人都知道,这是喝高了的预兆,虽说暂时把持住了,但过后却会呕得天翻地覆。
但直到这时,那女子依旧是把背挺得笔直,她虽然还故作镇定地坐在那里,只怕胃里早已在翻江倒海,四肢也早已经软了,所以她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一动。
寸头青年这时候如何还能忍住?此时此刻,即便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也能看出他对别人的情愫,因为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情愫隐藏好,至少有三分之二都表露到了他一张脸上,只是就不知道他是否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无论如何,寸头青年都已二话没说,已经将那酒壶夺入手中,他也是仰着头就将酒倒入喉咙,他心中愤慨,或许是觉得别说是三杯酒,就是三瓶伏特加,只要别人划下道儿来,他都一并接着就是。
他果然一滴不剩的将酒壶里的酒喝光了,这个时候他本应该说几句话,但他非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荀老先生却理也不理他,任他倒下,不过寸头青年手里的酒壶却已到了荀老先生手里,想必那酒壶不说价值连城,至少对于他来说,要比寸头青年的性命要贵重得多。
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好像没有瞧见地上倒了个人,不但没有人上去扶他,更是连看都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幸好荀老先生开口道:“此人既然已醉倒,谁认得他,将此人带走。”
这句话他虽然是对所有人说的,眼睛却盯着那喝茅台的女子。
那女子只好冷冷地说道:“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莫说他只是醉了,即便死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荀老先生道:“这里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只怕都早已看出,他是为你而醉。”
那女子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他。”
荀老先生道:“看来他只不过是犯了点酒瘾。”
那女子道:“他若不是酒瘾犯了,那他一定是在买醉。”
荀老先生道:“一个想买醉的人,一定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可惜我不是他的朋友,否则倒是乐意开导开导他。”
那女子道:“现在他已醉了,至少我们总算耳根清静了不少。”
荀老先生道:“他只不过才喝了三杯就已醉倒,有的人却喝了一瓶却还能相安无事,该醉的人没有醉,不该醉的人却反而要醉的快些。”
那女子道:“晚辈若再喝三杯下肚,只怕也非醉不可。”
荀老先生道:“只怕未必,我连我自己都记不起究竟喝了多少杯,可是现在却依然清醒得很。”
那女子道:“前辈海量。”
荀老先生道:“我已荤戒了近十年,这十年来更是滴酒未饮,但两天前我却将花了不少心思才好不容易戒掉的这两样东西全部破戒了,你可知道为何?”
那女子道:“晚辈妄自猜测,前辈之所以破戒,是为了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