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号声宣告清晨的来临,但诺魁斯醒得比两者都要早,或者说,他几乎彻夜未眠。黯淡晨光透过镶嵌彩色玻璃的天窗,照进狭隘的礼拜堂,在他膝前的瓷砖地板上投下色彩斑驳的圆形光圈。
他第十二次双手合十,俯身行礼,蜷曲的左腿阵阵抽筋,身子左半边灼灼刺痛。汗珠滴在光圈内,反射着晨光。他抬眼觑向静默冷峻的神像。
光明照耀,希望今天有个好天气,他向弧形壁龛两侧墙上的神像祈祷,说出对今天的最后一个希望。但希望总是落空,无论他多么虔诚,左腿的反应已经预示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话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虔诚的?也许和现实开始变得糟糕同时?摇曳的烛火在穆伊菲纳与奇努斯的脚边静静燃烧,将斑驳光影投到浮雕神像上,神像面孔粗犷的线条被阴影拉长,歪曲成一幅明暗交织的彩画。
一位修士走到他身边,伸手托着他的前额,让他抬起头来。
“愿光影化作您的利剑与坚盾,让敌人在王国的旗帜面前颤抖。”修士另一手擎着一截白桦树枝,从祭坛内蘸起圣水,洒在他脸上、发梢、肩头,丝丝凉意浸润汗湿的面孔,“愿上神之神恩护,赐予希望与生命;愿下神之神宽宥,留下仁慈与安息。愿光明照耀全军将士,还有您,国王陛下。”
上神之神恩护的话,或许言语就能结束这一战。他又开始琢磨萨博卡昨晚留下的建议,若言语真能奏效,他决不愿诉诸刀剑。
仪式结束,修士退向神像下的阴影里。他等到修士的鞋尖离开低垂的视线,才用拳头撑地板,忍着左腿的抽痛,从跪垫上站起身。他弯腰喘了会气,看着膝盖的印痕在褪色的丝绸跪垫上渐渐平复。要是光影能化作我的腿就更好了。戴瑟从身旁扶住他,他摆了摆手,侍卫队长恭敬地退到一边。他回头环顾陈设简洁的礼拜堂,朝戴瑟点了点头。
“走吧,队长,是时候见识见识传闻中的‘黑棘花’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今天只需要对付这位久负盛名的国王,一对一的谈判,而非千百人的厮杀。但在此之前,他恐怕还有一场一对一的对决,昨晚课程的延续。
“如您所愿,陛下。”戴瑟右手握拳压在心口,左手扶着剑柄,双脚后跟有力地靠在一起,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军礼。
也许今天的运气并不是太差。走出礼拜堂的大门时,诺魁斯早已做好面对萨博卡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昔日恩师并没有等在门外。这让他松了口气,却又不免心生疑惑。无论是奥凡耶河畔,还是树花王座前,老学士向来半步不离,就像个严厉的父亲,不容许孩子在自己的视野外多走一步……奇努斯在下,我的父亲早就死了。他的缺席让诺魁斯有点不安,阴谋或许就在阴暗处酝酿成形,萤烛会学士向来精于此道。
“你有见到萨博卡大人吗?”
“光之子萨博卡大人今早随维图斯将军所部到上游去了,国王陛下。”戴瑟回答。
诺魁斯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他蹒跚经过堡垒的木制走道,脚下的木板发出苍老的吱嘎声,就像他的左腿。堡垒所在高地与城镇的围墙之间,有一条阶梯相连。有时候,他不得不撑着长满灰绿青苔和地衣的石砌墙基,才能在陡峭的台阶上保持平衡。他忐忑地强迫自己不多注意脚下,转而越过台阶外侧的扶手,去看镇上一些建筑的绿瓦或木板屋顶、升起炊烟的烟囱、盘着藤蔓的阳台和临街支起的帆布篷,更远的地方,还能依稀看到灰蓝色的海湾,海平线上笼罩着镀了金边的云朵。一切都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戴瑟只是领着几名亲卫,默默跟在后面,年轻的侍卫队长向来知道自己该做的事——尊敬和遵从。即使诺魁斯在台阶上举步维艰,如临深渊,只要他没有滚下去或吓得用爬的,戴瑟也不会擅作主张来搀扶。国王在他眼里就是誓言守护的人,这个人不是瘸腿的懦夫,也不是要人屈膝跪拜的君王,而是……誓言守护的人,仅此而已。
他们走下阶梯,来到城墙上,在熙来攘往的士兵之间穿行。当他经过时,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向他行礼。祝福与问候声不绝于耳,“愿光明照耀您”、“国王陛下”、“光影眷顾”、“为了海赫”……口音各不相同。诺魁斯始终点头致意,微笑着看向每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他记不住其中的几张脸,但这些人会记得他,几千人记住一个人,要比一个人去记几千人容易得多——只要你做到经常露面,优秀的指挥官理当如此。
一个扛着成捆标枪的士兵让出过道,双脚靠拢,挺直身体说道:“希望今天风平浪静,国王陛下。”
诺魁斯微笑着看向这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的士兵,对方的年纪要比他大得多,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伤疤和划痕。“愿光明照耀你。”诺魁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布林姆,来自灯塔岛,国王陛下。”士兵咧嘴笑道,露出有几个缺口的两排牙齿。
周围的士兵一阵欢呼,毕竟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国王的祝福,更何况他“虔诚王”名声在外。欢呼声吓到了正要经过的一个年轻民兵,他紧张地在马裤上摩擦双手,差点被自己的剑带绊倒。他顶多不过二十岁,下巴和嘴唇周围刚刚长出一圈胡须,就像桃子表面的毛一样稚嫩。
“你呢?”诺魁斯问他。
“我……国王陛下……我叫帕格。”他不安地舔着嘴唇,声音因紧张而变得沙哑,脸涨得通红。
“你是莫拉迪本地人吧?愿光明照耀你,为家乡鼓起勇气。”诺魁斯尽可能和蔼可亲地安抚他,右手握拳轻轻碰了碰他的胸口。
激动的士兵开始用矛杆敲打地板,诺魁斯在欢呼声中继续前行,士兵们的拥戴让他暂时忘却了内心深处的梦魇。
哈兰玛?杰奥正站在城楼上,用力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指挥几个莫拉迪民兵将备用的箭矢搬上城墙,胸前代表军阶的金属链环随着他的动作敲打锈迹斑斑的陈旧胸甲,汗水自黑白参半的鬓角流下。
“愿晨光照耀您,国王陛下。”见他走来,哈兰玛的手臂停在半空,生涩地道了祝福。这位守备队指挥官出身卑微,原本只是王国南部边陲尼辛地区的一个民兵。诺魁斯登基之初,是海赫局势最为艰难的时期,周边强敌环伺,国内反叛猖獗。尼辛的守备部队与南方的森雷德王国军拉锯了一个多月,坚持到奥凡耶河一战结束,免去了王国军队的后顾之忧。当援军南下抵达诺拉斯山脉的法米隘口时,尼辛守备部队只剩不到十人,这些人在战事结束之后都得到擢升,其中便包括哈兰玛。
“不必多礼,光之子哈兰玛大人。”诺魁斯点头致意,随即望向东方的天空。“也许你该换一副胸甲了,等结束之后,去找军需官要。”如果他的预感没错,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但此刻的天空仍旧晴朗,只飘着几朵棉絮般的白云,还未升起的太阳逐渐将天边的海水染成金色。
“多谢陛下!”哈兰玛动作僵硬地鞠了一躬。
诺魁斯靠到城墙护栏上,揉了揉酸痛的左腿,望向城下正在集结的军队。他的军队在河流南岸与莫拉迪的木墙之间展开,牢牢把守河上唯一一座桥。海上吹来的风穿过河谷,卷起闪耀之树旗以及各编队林立的旗帜。阵列最前线,三排号称冠绝山与海之地的海赫长弓手沿河岸排成松散队形,忙着检查弓弦,插在身前泥地里的备用箭矢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中央两个重步兵团排成密集方阵,镇守桥头,锃亮长矛和绘有闪耀之树纹章的叶形盾组成坚固壁垒,士兵交头接耳,分享美好祝愿,身上的锁甲衫窸窣作响。两翼是步骑混杂的编队,由各地征兵组成,装备参差不齐,制服颜色各异,但队列尚且齐整。他没并有把骑兵全部部署在侧翼,大多数骑兵由维图斯?奥朗指挥,被派往河流上游的一处浅滩,从那儿渡河,埋伏在北岸一系列丘陵山麓的树林里。
运气好的话,这些人不需派上用场,但周到准备总没坏处。第一缕阳光投向大地,照亮了远方的丘陵和原野,河水在朝阳下闪烁,战士们的武器盔甲镀上了一层金色,闪耀之树旗在旭日的光芒中迎风招展。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已是三年以前,那一天,他的运气并不怎么好。
北边隐隐传来有节奏的鼓点声,在众多嘈杂声响中渐趋清晰。城镇堡垒的主楼上响起警钟,急促的钟声表明贾菲罕军队的到来。一开始是河谷北侧起伏地面上攒动的渺小人影,在远处灰绿色丘陵形成的背景上排成狭长的一线,不时反射出点点金光。周围的嘈杂逐渐平息,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待某个时刻的来临,也许是一阵号角,一声号令,也许是长剑出鞘或弓弦紧绷的铮响。但诺魁斯耳边始终回响着萨博卡的建议,好好跟他谈一谈,言语虽然有时苍白无力,但有时却比刀剑更有效果。言语么……希望如此。
随着鼓点的平息,贾菲罕军的阵线停在大半里开外,丝毫没有进攻的态势。两军之间宽阔的无人地带,令人疑惑的沉寂弥漫开来。诺魁斯皱起眉头,双手抓紧护栏,谨慎地活动左腿。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他们为什么停下了?”哈兰玛在一旁问道。
“哈兰玛大人,请您坚守岗位,我要出城看看。”诺魁斯甩下命令,转身离开护栏,差点被自己的左腿绊倒在地。也许今天的运气并不是太差。
城外的军阵中,士兵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诺魁斯驱马驰过整齐队列,来到桥头,戴瑟领着一队卫兵紧随身后。统率重步兵团的凯芬?柯提尔迎上前来,带着自信的笑容握起拳头,勾起的嘴角牵动脸上一道陈旧的伤疤。他高声喊道:“国王陛下,上神祝福,那帮懦夫已然露怯,今日我们必将旗开得胜。”
“不,光之子凯芬大人,我想‘黑棘花’另有打算。如果他愿意谈一谈,我也愿意让将士们多休息。”诺魁斯对将军的自信不予置评,只是望向河流北岸。
一面旗帜在原野上缓缓移动,他极力眯眼,想要看清旗帜上的标志。
“是‘黑棘花’,陛下。”戴瑟在他身后平静地说,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朵没用的花。
片刻之后,他也看清了。黑色的火苗在旗面上盘旋、纠缠,交织成一朵花瓣繁复的沉暗花朵,周围环绕着一圈尖刺——“黑棘花”约恩个人独有的旗帜。随着旗帜而来的,是约恩国王的黑衣卫队。
这支队伍直到靠近桥的北端方才停下,全副武装的骑兵手中的长枪倾斜成统一的角度,寒光闪闪的锋刃下装饰着彩色缎带。
“贾菲罕的坚盾、古老血脉的继承者、红雨之剑、裂土的弥合者,‘黑棘花’约恩?凯雷耶尔愿同诺魁斯?泰恩国王进行会晤。”一身黑衣黑甲的旗手来到桥头,声若洪钟地宣告。
“在你眼前的便是海赫之王、蔓叶冠冕与树花王座之主、山海的守护者,泰恩家族的诺魁斯。”戴瑟策马向前,走上桥面,沉声回应。对于这些头衔,他似乎比诺魁斯本人还要烂熟于胸。
相互亮明头衔后,旗手退向一旁,另一个人优雅地拨马走出黑衣卫队,黑色的单肩披风用镶嵌石榴石的剑形银针别在胸前,在这群人当中,只有他一身轻装,未披铠甲。他在马背上举止自若,气定神闲,右手把持缰绳,左手则随意地将披风拢在臂弯内。诺魁斯即使伤的不是左腿,而是脑袋,也早就能猜到,此人就是‘黑棘花’约恩。他驱策战马,迎向自己的对手,凯芬似乎在他身后喊了些什么,他不予理睬。
“我想,贝尔图斯这么大,应该能找到一个让我俩谈心的地方吧?”约恩脸上带着慵懒而玩味地笑容,似乎很为自己的妙语得意。“你说呢,诺魁斯?泰恩陛下?我没什么奢侈要求,不要丝绸软垫的雕花椅子,不要年轻漂亮的侍女斟上陈年佳酿,只要高一点就行,我向来喜欢站在高处。”
诺魁斯在离约恩不到十码的地方停下。“那里如何?”他抬手指向海湾北侧的突兀岩丘,丘顶的古老遗迹在蓝色的天幕上印下醒目轮廓。“若您介意来自古老岁月的听众,则另当别论。”
“陛下。”戴瑟来到他身旁,沉声提醒。“此举恐怕不妥。”他警觉地越过“黑棘花”,盯着不远处那些纪律严明的黑衣卫士,右手慢慢向剑柄滑去。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剑柄,那些黑衣卫士便有了动作。十几道犀利的目光从厚重头盔的眼缝中射出,就像他们手中的长枪,整齐划一地指向他和戴瑟。戴瑟并没有因此犹疑不决,他毫无顾虑地握住剑柄,诺魁斯身后的卫队传来一阵长剑出鞘的响动。
“您有一位忠勇可嘉的侍卫,国王陛下。”约恩轻松地笑道,抬手冲身后的随从摆了摆,转而顺着诺魁斯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聆听古老的传奇故事,若能让过往的英灵听听我们的话语,也不失为一件壮举。说不定,今后会有人写下讲述这场会晤的传奇诗篇。”
黑衣卫队收敛咄咄逼人的气势,拨马缓缓离开,动作整齐如旧。诺魁斯也示意戴瑟放开武器,身后又传来一阵长剑入鞘的声音。
“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