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祭敖包会开始了。
呼羯部落的族人代表盛装前来,群鹰岗的敖包下熙熙攘攘,挤满了兴奋期待的牧民们。以屠臼子为首,侧后一点便是端庄持重的祖母,启琰和九桀站在祖母身后,再后便是云鬓及王营内一干臣子,之后便是呼羯族人代表,有的代表一个家族,有的则代表一片牧区,尽管如此仍有数千之众,将敖包这一方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庄重肃穆,皆翘首望着土丘之上的敖包,脸上露出期翼的神色。
云鬓抬头向敖包看去,只见敖包两侧各排开三列,一列四个身材相近,着装统一的彪形大汉。第一排大汉各自倚鼓而站,一手持一把尾端系着红绸的鼓锤,鼓锤有小臂那么长,面前的大鼓鼓面比脸盆还要大,有半人多高,下有木座立于地上;第二排大汉手拿镜面大小的紫金饶钹;再看那第三排大汉,皆端着两三米长的大喇叭,单看这长度便可知重量不轻,这样的喇叭吹起来得有多么骇人的肺力啊!云鬓想着,不禁咂舌。
人们都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即使如此,置身其中也感觉像是身在夏日蝉嘶蛙鸣的田野中,耳朵里皆是嗡嗡之声。云鬓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异域风情令她心驰神往,屠臼子祖母等人的庄严又让她不敢妄动,只得在心中悄悄期待盛会快点开始。
约摸立了一盏茶的时间,突然见六个服装奇异的男子走上敖包土丘。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竟无一人再说话。云鬓心想这六人肯定是萨满法师了,便抬眼去瞧。第一眼只觉得六人穿的很是花哨,因那衣服红橙黄绿黑几乎集齐了所有的颜色,再仔细看去,发现他们的衣服仿佛是零零星星的布条拼接在一起的,后来云鬓才知道,那些不是布条,而是真真正正的兽皮。几位萨满法师身上琳琳琅琅挂满了饰品,脖子上挂着三串铜镜,由大至小一串五面,腰间则更多,也挂有铜镜,除此之外还有布带,铃铛,有珠,求子袋,酒囊,甚至还有蛇和龟。云鬓骇然,不禁对这神秘的萨满法师又敬又怕。几位法师的衣着也有些许不同之处,比如六人皆戴帽子,帽子上皆有飘带,帽的前面正中皆有小铜镜一面,而为首的那一位,帽子有十五叉之多,云鬓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叉多叉少是用来分辨法师等级的。六位法师手中都持有神鼓鼓锤,在敖包之前站定,六人皆大开双臂,仰头向天,云鬓便知道,仪式开始了。
果然,最后一排手端喇叭的八位大汉,率先吹响长喇叭,声音一出,如同公牛怒吼,森严可怖,却没什么曲调旋律可言,只是震耳欲聋的响,震的云鬓浑身发麻。跟着中间那排大汉有规律的打响手中的饶钹,其声清脆,应和着长喇叭厚重的声音。站在最前排的大汉最后擂起响鼓,随着饶钹越打越快,鼓点也越来越急促,这越来越疾的声音令人不由自主的紧张,心也跟着极速的鼓点砰砰砰的跳动,就在那鼓点快到不能再快,云鬓揪紧的心不能再紧之时,三种乐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萨满法师一直保持着仰面向天的姿势,乐器停下之后,终于低头放下手臂来。
这时,人群后方缓缓走来一行人,抬着烤的流油的整牛整羊,端着各色草原特有的肉食,径直往山丘敖包上去。长喇叭这时又鸣奏起来,低沉厚重的声音远震数里。这行人走上敖包,将所有的贡品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敖包前方,便从另一侧退下。紧接着又一行人,沿着前队人的来路,端来供奉的鲜奶和马奶酒,也逐一贡在敖包前。最后供奉的是各色玉器,大小品类不一。这一系列祭祀无人指挥,却进行的有条不紊,没有出现丝毫骚乱和差错。云鬓赞赏的望向启琰,这次祭敖包会由启琰全权负责,如此井然有序,可知这半月来启琰没少操心。
奉完贡品之后,六位法师一手持鼓,一手持槌,双目半睁半阖,恹恹的模样,竟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云鬓先是一惊,转头看身边的人都十分淡定,才明白这打哈欠大概是法师做法之前的规矩,便见怪不怪了。
果然,几个哈欠一打,六个人立马精神抖擞,极其活泼的跳跃起来,一边跳动,一边击鼓,腰间的腰铃跟随他们跳动的步伐不断响动起来。嘴里还不断的吟唱些什么,只是他们唱的大概是他们宗教的语言,音调又极为低沉,云鬓一个字也没听懂。六人越跳跳有精神,一时间,鼓声,铃声大作,吟唱的调子也随着节奏骤紧。突然,帽子上叉最多的那个法师身体不规则的摇晃起来,双目紧闭,下巴哆嗦着,后槽牙咬的紧紧的,表情十分痛苦。旁边的法师连忙摘下腰间的酒囊,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又整口喷在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体积略大的火折子上,竟变作一条张牙舞爪的火蛇。火蛇一出,刚才还痛苦十分的法师立刻就清醒了,双目圆睁,将敖包之下目不转睛望着他的牧民们扫视了一周,大声道:尔等虔诚,供奉上神慷慨殷勤,礼数周全,呼羯部会永世繁荣,呼羯部落的子民们会永远安定,神将永远保佑你们!
听完这话,所有人都欢呼雀跃着跪下来,额头紧紧的贴着地面,云鬓赶忙有样学样,也跪下身来。就听子民们大声喊着:感谢上神,感谢上神!子民们千恩万谢的叩拜了很久,直到敖包前的法师们又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才纷纷起身。云鬓见萨满法师只是重复已经做过的动作,没什么新鲜花样,不禁觉得索然无味,心里想别人都说萨满法师有勾魂摄魄的本事,自己亲眼看了,怎么觉得倒像是装神弄鬼。再转头看看四周的人们,都是一脸的虔诚,丝毫没发觉云鬓已经走神了。云鬓虽不信奉萨满,却也不敢造次,只得耐着性子等仪式结束。
仪式结束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云鬓腿伤未愈,拄着拐杖站到这时已然十分倦怠,只觉得两条腿像都不是自己的,铅块一样沉重。
启琰安排了几位法师,远远的看见花钿扶着云鬓慢慢的往王营走,对韩元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跑向云鬓。
云鬓正走着,听见启琰叫自己,回头看去,见他大步流星向自己奔来。启琰今天穿的很是隆重,草原上的传统服饰华贵大气,无论是服装的用料还是刺绣都十分考究,再加上启琰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尊贵霸气,更添男性魅力。云鬓定了定神,问道:什么事?
启琰见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倦色,道:别回王营了,下午还要赶过来参加聚会,你的腿诸多不便,就去我们临时搭设的毡房休息吧。
不用来回奔波,云鬓自然是求之不得,欣然应允道:就听大王子的。
启琰便领她去了搭在群鹰岗周围的毡房里。这些毡帐是提供给老祖母屠臼子和那些族人代表休息的,临时搭建的毡房自是不能和王营的毡帐相比,可是该有的陈设也一应俱全。云鬓乏得很,简单吃了一些食物,便沉沉睡去。
一觉睡了不知多久,被毡帐外的喧嚣吵醒。云鬓睁开眼睛,听见帐外悠扬的马头琴乐声,很是向往,便起身来。花钿大概是已经看热闹去了,云鬓自己收拾了一下,便走出帐去。
聚会已经开始了。到处可见围成一堆的人群,不时从人群里传来喝彩声和哄笑声。云鬓往人最多的一处走过去,隐约可见人群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子,圈中绿草茵茵的空地上有两个人光着膀子你来我往相互推搡。云鬓忙挤过去,原来是在角力。
角力是草原男子最喜爱的一项活动。有传言说草原男子生来就会角力,广阔的草原是他们以天为幕,以地为台的竞技场,赢的人一直站在场中,有各式各样的对手来挑战他。在这样盛大的节日里,又有屠臼子在,可是不可多得的露脸的机会,所有的男子都跃跃欲试,期望在屠臼子面前展示一番。
云鬓刚挤进去,就见偏瘦的男子一个过肩摔,将对手摔倒在地,人群又是一阵喝彩。
启琰也在观看角力,见云鬓从人群中挤出来,笑着向她走去。云鬓也发现了几步开外的启琰,冲他连连招手。
启琰走到她身边,笑着说:你可真能睡啊,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晚上去了。
云鬓撇嘴,颇有些不满:花钿这死丫头,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竟然不叫我!
启琰朝对面的人群中努努嘴:在那儿呢。
云鬓顺着看过去,一眼便看见花钿一脸兴奋的站在人群中,韩元竟也在那里,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意。云鬓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好一个重色轻友的死丫头!
启琰哑然失笑。
说话间,又有一位男子边脱上衣边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场中,看样子是要挑战刚赢得胜利的男子。
云鬓心中有比看比赛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花钿和韩元。这件事她总得问问启琰的看法,便暗自琢磨怎么开口。
正想着,启琰突然问:你觉得韩元怎么样?
云鬓显然没想到启琰会问她这个问题,想了一阵道:我们每次说话都是那么几句,而且都是请安行礼,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怎么样,只是听说是条忠肝义胆的好汉。
启琰点头,道:韩元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这个人面冷心热,而且很细心,不过也有一点古板,跟他呆在一起经常会觉得是对着木头。说着很是苦恼的摇摇头。
云鬓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默然不语,等着他说下文。
果然启琰道:估计你也看出来了,韩元对花钿很是不同,我们一起那么多年,他还没有对哪个女孩这样过。
云鬓心中暗喜,启琰能先为他俩的事情开口再好不过了,否则她先去问,多少会显得花钿太主动,不矜持。云鬓本就怕别人因花钿的身份而看低了她,能多为她争取一点就多争取一点。云鬓组织下语言,道:花钿对我很重要。表面上她是我的侍女,但其实像我的姐姐。从前在渊宫中时,母亲也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是从来舍不得叫她做粗活的。现在她陪我嫁到草原上,我自然是要为她的终身大事考虑。韩元.....韩元他是你的近身侍卫,在王营中大小也是有官职傍身的,以花钿侍女的身份,是给韩元做妾呢,还是侧室?
启琰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听云鬓问起来,不禁思量起来,半晌道:他们两情相悦,做妾或是其他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云鬓斩钉截铁的答道:说实话,我不愿花钿做侧室,更别说给人做妾。以花钿的姿色和才华,做正室绰绰有余....
启琰打断她的话:你很在意名位这些是吗?花钿爱的是韩元,就算嫁给别人做正室,若她不爱那个人,以后会幸福吗?
云鬓正视着启琰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是的,我很在乎,非常在乎。我不会逼花钿嫁给别人,她爱的是韩元,可是如果韩元真的爱她就该为她考虑,给她正室的身份。否则若将来他娶了其他女子做正室,花钿不仅要与他人共侍一夫,还要因为名位这种虚无的东西对抢她丈夫的女人低声下气,叫她情何以堪?
启琰怔住了,他一向觉得追求名位的女人极其可笑,可被云鬓义正言辞的抢白一通竟无言以对。启琰沉默下来,心里不禁承认云鬓说的有几分道理,当然,他不愿意推翻自己一直以来的观点,立刻就自我安慰式的摇摇头,道:我一直觉得以你的见识和气度,应该是个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女子,没想到.....
云鬓见他如此态度,算是明白了,他压根就没看得起过花钿,只当她是个侍女,拿来做妾做侧室都行,就是不能做正室。不由得气结:真是抱歉让你失望了!可如果韩元是个女子,又跟你情谊深重,你会愿意他给别人做妾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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