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刚停不久,李羡安所恨的大师兄李流在茅屋之中传出一声轻咳。
“千茂…”一孱弱之音呼出,提气之后才缓缓接出,“不要在屋外了,快些进来吧…”小寝片刻的李流声音依旧那般沉重乏力。
听是师父的召唤之音,长孙千茂几步来到屋中,掌起烛灯,扶起卧床的师父李流,为其抚起背来:“师父,怎在此刻便就醒了,看这时辰,怕也刚过子时呀。”
“人老了,这睡眠自然不多了,为师睡不好的因由还有一个…”李流说出此话时刻意顿了顿,面上悲凉与哀伤亦是愈来愈重。
长孙千茂松下了手:“师父何不告诉弟子,说不定千茂还能替师父分担一二呢!”
能有长孙千茂这样知懂孝礼的小徒儿,李流勉上一笑,道:“为师想起了此生亏欠最多的人了,也不知现在他过得可好?”
“哦,师父又是想起了何人?他和师父是何关系?”
“不提了”!李流摇了摇头,“就是方才梦中梦见了那人,一时惦念,便是随口提说了出来,论起辈分,他还是你的五师叔。”
“五师叔?”老孙千茂虽常常陪在老者这处,老者对那陈旧过往之事也不曾提及,只得告知了长孙千茂与麟麒卫乃是同门师兄弟,其余的便是一些只言片语,也是偶尔才会提及。一旦长孙千茂行来追问,老者便闭口不言了。
当长孙千茂唤出“五师叔”三字之时,倒是又勾起了李流的缕缕旧忆。
“是啊,你的五师叔,想那当年,他也曾是长安城中名人,比起诸多达官贵族家的子弟也丝毫不逊色半分,只是可惜,唉…”
随着李流的又一个摇头作叹,长孙千茂倒是越发来了兴趣,连连追问起来。可是不管这次长孙千茂如何追问,李流又摆出先前那副闭口不言的姿态,只看李流叹气间,双眼浑浊处已是泪漪涟涟。
………
星郎月圆,仰瞰巍峨要塞之上的风连城寨,瞭楼数十,烟火高擎,劲风拂起千面隽花旗帜。
远远一行人驻马停处,低声秘音不绝,再看一行人个个裘皮袍装,倒像吐蕃之人。
为首之人道:“格涅,龙广一行人真是到了这风连城寨?”
一壮硕吐蕃军卒收回还在观望风连寨的双眼:“回亲王殿下,正是!”
为首之人叹出一口气来:“常闻言风连城寨驻于此地,掐大周国远西咽喉之所在,也不知这寨中高柜是何许人物,竟能在此经营十数于年而屹立不倒,想必也是大周某位达官贵族才是。”
一行人再看风连城寨的夜晚之中,百篝起燃,十步便有一岗位,三步便有一哨,瞭楼百座,寻卫众多。若是不知事的还以为这是一处军事要塞。这吐蕃的桑顿亲王今夜便是奉命而来,本意要阻杀龙广回西,此刻见了风连城寨的寨建规模,难免有些放弃的念头,一句回撤之言倒是引来这一众吐蕃高手的疑惑相问。
吐蕃那亲王也不管众人的靡靡之音,道:“这风连寨不是那般简单,我等先行归去,请示了法王再说。”桑顿亲王讲罢,便是起马转身,疾驰先行。
对于桑顿亲王的突然退撤之意,众吐蕃大将军卒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人虽是一脸茫然,想那出营之时还立下了军令状,此刻看再那亲王殿下举动,一时不知何措,只得一起跟了回去。
吐蕃亲王桑顿在前,一边驾马,一边沉思。若是平日而言,这军令一定要执行下去,可是这次法王竟是以公谋私,想要借树威西域的第一寨风连寨来拔除自己,所以,这趟险定是不能冒下去。再思方才瞭楼之上那一手持折扇的故人,竟早是在那恭候,悠然间,摇扇笑面,莫非这真是一个陷井不成,那故友是在那刻意提示?!
瞭楼之上的苏旭收起手中婷兰折扇,面上旖笑犹在,见那月下扬尘渐渐平息下去,才对着候在身旁多时的狨平讲道:“阿瞒,看来今夜也不会有其它事端了,咱们回去休寝吧。”
狨平拱手作礼,面间还带着一份疑惑,也不知今夜是否就如苏旭所说,那帮吐蕃军士便是不会回来了。
“先生,我还有一些个疑惑想请先生言明才是,以免日后出了乱子,倒时会给先生凭添诸多麻烦。”
说起狨平,其名本叫公孙狨钺,当年从流放队伍之中逃了出来了,为躲朝廷的缉捕,便是易名为狨平。这狨平跟了苏旭多年,对苏旭的了解必是甚多,这苏旭善于构理全局,却是从不喜欢同别人商量,这倒苦了狨平等众人,时常担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便讨了先生苏旭的斥罪,然而狨平今夜却壮起了胆子向着苏旭求问起来。
看苏旭又将折扇撑开,瞧望着狨平这处,虽说苏旭容颜青昳,堪比战国之时的邹忌,可毕竟也是已近五十之人,辈分自当在狨平之上,就在狨平低头等着回言之时,苏旭却是起了一丝笑意。
“阿瞒啊,你且不必担心,那为首人乃是我一故友!”
听苏旭如此所讲,狨平惊愕满面:“那人竟是先生故友,那为何…为何深夜前来探查我风连寨?”
折扇轻摇,浮起一些远旧之事,还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苏旭悠然的面上渐渐换了一幅哀伤之色。
狨平见看苏旭面上变化,也不敢再做细问,低礼道:“那狨平就不再打扰先生了。”
待是狨平退了去,那摇扇的苏旭深远长望,淡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风连寨的屋舍中,那青服女子小婉铺开一张宣纸,坐定处,下笔间,却是不知如何起笔行文。眉间透着几许哀伤与想念,想那深宫墙苑中,虽是没了自由,却总有那么多人疼着自己爱着自己,最是让人惦记的便是那婉姨了,也不知走的这些日子她过得如何?是不是自己逃出了皇宫,便不会让婉姨那般操心了,又或许婉姨根本就没想过自己。
小婉使劲摇头之后,一甩周遭的胡思乱想。提笔行言,多是想念。几句间已不知不觉便是百字有余,仔细一看,话言才刚刚开始而已,小婉定下一个断点,继而起笔再行道,自己随着龙家归西而去,一路见了很多稀奇事物,那是在神都洛阳都不曾见过的,言间还提及道龙家一门都都对自己的照顾有嘉。当写道龙塍之时,小婉那手中的笔却迟迟不能落下,男人三妻四妾也算正常,可到了小婉这处,心中却打起了一个粗粗的绳扣,先前那异域女子尚未出现之前,龙塍也不是这般样子的。
清幽深夜,笔落吹灯,小婉揣握起那随身而带的青竹长笛,借着朗明的月光,缓步而去,月下映衬的竹青之色是否伴着几许低泣之音?!
………
小婉想念的人儿此刻是在神都宫墙之内。宫婢晴儿为上官婉儿披上一席长袍。这一举动,惹得正出神而望的上官婉儿连忙回头:“小婉……”
“上官大人,子时也是早已过了,大人还请早些回去休息才是。”晴儿低头一礼,埋首在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这回头一望,见是宫婢晴儿礼身在前,根本不是那朝思暮想乖巧的小婉,本是兴奋的面上又慢慢失落下来。
稍久后,上官婉儿才起上一笑:“晴儿,你也快去休寝吧,晨早时咱们便要同皇上出宫了,这一路颠簸劳累,若不好生休寝,病了可是不好的。”
“大人教导的极是,只是大人位列内官之首,奴婢更是心忧大人的身体。”见是上官婉儿满面落寞之色,晴儿再道,“奴婢冒昧求问大人,可是想念小婉妹妹了?”
这一言倒恰说中上官婉儿心思,宫内皆知李小婉于那深夜之中被贼人掳了去,可也有言传这是上官婉儿刻意而为,众宫娥婢女都知道入了深宫之内,要么老死在这,要么被皇贵之子看上,可谋求后福。但大周立国,乃是一旷古的女帝,宫中女侍众多,哪轮得上一般婢女?再言上官婉儿视那李家小婉如己亲出,视作生女一般,料想也不会让李小婉尝尽这宫中煎熬之苦。
难能在宫中遇见如此聪颖的婢女,上官婉儿又是轻轻一笑:“你倒是道出了我的心思,只是不知你可曾对她人提及?”
“奴婢不敢!”
“这也不必,日后你便随我一同服侍皇上吧,我这正好缺一个如你这般机警贴心之人。”
“那奴婢多谢大人提拔。”
止住婢女将要行的大礼,上官婉儿再回头向那宫城之外一望,眼神之中的期盼已越是浓烈,却又透着丝丝无可奈何。起步时,叹出一口:“随我归去休息吧,料想晨时该是一幅好天气才是…”
晨钟一响,果然如上官婉儿口中所言,晨早时霞光高挂,东天升起了鱼虹。当一缕初阳之光撒在亮煌的堂宇之上,主殿之前的十二架巨型牡丹花鼓齐声而响,铜角应鼓声而起。百卫出列,羽林军开道在前,中殿御军左右协护,接着的便是天策麟麒卫,个个面配麟麒甲,高马齐行,丈长披风娟绣着这盛世帝国的图腾。
御林军统帅李多祚负责此次御游安保事宜,只见他身站凌云战车,手持三道令旗,队伍一出天枢神道,接应了随游的百官车队后李多祚令旗一指,高喝一声:“进”!羽林骑卫便先行奔出,在前做开道之势。
李多祚令旗又是一挥,再高喝道:“护!”周遭的中殿御林军手持枪戈,缓缓展开,结成戒备之势。待到前军和中军都已安排妥当,李多祚才回头看那城头之上的朱祁,点了点头。令旗再举,铿锵声出:“三军齐行。”
出游行队走在金毯之上,冥寒和青炙今日也穿上了仪祀的铠甲祈礼之服,相比平日更显威风凛凛,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女皇六马十二辕的皇驾。
漫天纷飞起花絮,随风间,一瓣缓缓的飘向皇驾之中。见是有越来越多的飞花飘来,冥寒拔出长仪,也不开鞘,手起刀风,欲要拨开飞来花絮。
冥寒刚出手间,只听辕车之中淡淡传出:“不必了,冥寒你让随这些飞花进来吧。”
一听女皇开口来言,冥寒即是拱手作礼:“是,皇上。”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驶出皇城,辕车中,只见女皇淡淡一笑。
“婉儿,方才出了天枢道,朕听那都统李多祚,齐鼓令军,声势逼人,到真像个行军打仗的将军。”
上官婉儿替女皇剥开一颗龙眼干果,回之以笑:“臣妾哪有此般眼见,既然皇上亲言如此,臣妾愿听圣皇高见。”
女皇一听上官婉儿这般褒承之言,心中更是高兴了几分,道:“你看今日的冥寒和青炙,这威风可不输当年呐!”
上官婉儿拨帘一看辕车旁的青炙,虽是女流之辈,却是戎装襟红,白马为驾,腰携金丝仪刀,若是在战场得见,怕是敌军也会望人生畏。
“臣妾也算见这些孩子们长大,自感皇上所言甚是,只是臣妾想起,当年皇上御游之时,这辕车周围可是有六人护驾,只是如今…”上官婉儿再四望搜寻开去,却是始终没有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上官婉儿正疑惑间,女皇开了口:“不要再看了,延慕今日是不会来了。”
听是延慕不会护驾去往星泰神宫,上官婉儿疑惑出声:“武统领为何今日不来?”
女皇摇了摇头,细思起来,延慕虽是自己庶孙,可这武氏一家却从未给过他任何名分,就连修史官吏的笔中对他也只是一笔代之。况且更为糟糕的是,延慕早已在新罗海战中叛国身“死”,虽是后来被上官婉儿寻回,可女皇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只言传是高请一名叫金涅的人做了这麟麒统领一职。
“好了,婉儿啊,朕听闻你昨夜也未曾合眼一刻,看这路途尚远,此时还不算颠簸,不如你就休寝一会儿,恰好,朕也想休息一番。”
“这一路舟车劳顿,还请皇上先休寝一番,臣妾就在皇上身边侍奉便行了。”
上官婉儿向来如此,女皇也不多作假辞,点头笑后,开始假寐起来。
辕车缓行,女皇怎会轻易沉眠,在她心中,还有许多困难将要面对,而隐隐之中,他最是挂心的还有一人。
………
麟麒衙院中,延慕已是牵出高马,将君荷掷进马背之上的囊袋,紧好自己黑绸牡丹披风后,一个跃身而起,恰落马鞍之中,一鞭扬挥,在这诺大的皇城之中,快马而出。
延慕那黑绸披风随疾马而生的晨风扬起,披风内侧的黑绸又似昨夜的夜黑一般。
于昨夜,女皇秘密诏令延慕单人前来。
听是珠帘轻响,女皇高兴的抬起了头,起身而来,唤道:“慕儿,你来了。”
延慕立身在原地:“回禀皇上,不知此刻召臣前来所为何事?”延慕正要跪身行礼,却是被急步而来的女皇扶着双臂。
“朕确实有很多话要同你讲,只是此事事发突然,料想你也查探出了一二。”
灯火高亮,婢女轮班又换置了几盏烛灯,有些得了官位的女官看天色越来越晚,女皇也没有休寝的意思,一个个是急的不得了,但看女皇与那麟麒统领在内室商谈,又有女皇口令,不准任何人轻易进入,一时间,众婢女仪官也不敢上前劝谏,只得侯在外厅心急如火。
“慕儿,我方才说得不知你有何对策。”
延慕起手礼道:“还请皇上放心,微臣早已做好准备,未有确凿证据之前,也未向皇上禀报,这里还请皇上降罪。”
“这倒不必,要说起来,你毕竟还是我武家的骨血。”话到煽情处,女皇的眼中又浮出一丝期待之色,“慕儿,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我听婉儿言说,你的妻儿尚且还在新罗那苦贫瘠之地,依朕看,把她母子二人接来中原可好?”
延慕低下了头:“还请皇上收回成命,皇上昔日也曾答言于微臣,息平了朝中之事,便准微臣回归故里。”
“故里?!”女皇警察万分,“这…这…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么?”
不知何故,两人就在此句之后言断,延慕只是低头不出一语,而女皇也只剩无奈的摇头。
出了门的延慕倒不如平日那般茫然了,远望那夜黑中的东方,他看见了雅儿抱着小念白的身影,透着光亮,正给他照明那条回家的路。
【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