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落座,钟鼓齐鸣,叮叮当当的礼乐声自大殿传来。新年刚过,西北便传来了大胜的消息,可谓国之大吉,皇帝与百官满面喜气。贵妃路氏雍容华贵,纵是身怀六甲,举手投足摇曳生姿,风采无限。
元小令作为女眷,只得在偏殿赴宴。她不时透过隐隐的纱帐向殿上偷眼望去,但见平北将军路修远,虽是素衣布袍,英姿却不减当初。他跪拜御前,北征东陵的壮举在他口中缓缓道来,像是讲述一件平常之事。他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并未因加官进爵露出半点喜色。
建熙太守之子月重影,于此次西北之役中屡建奇功,仓平帝甚为欣喜,“汝父裘陵,任建熙太守数年,保得一方平安。不想他文职出身,竟有个如此英勇的儿子!”
月重影跪拜谢恩,将东陵请降书徐徐奉上。仓平帝降书缓缓打开,路贵妃恰好侧身去瞧。东陵王深知仓平大国泱泱,此战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甘愿称臣。与此同时,王请仓平帝御赐婚姻,望仓平公主将礼仪教化带入东陵。
仓平帝看罢,笑道:“东陵王请求与我朝和亲,众卿以为如何?”
元中越老眼昏花,本来在下座打瞌睡,听到“和亲”二字身子一震,不由抬头望向御座之人。仓平帝似乎也在看他,帝身旁的贵妃眉目含笑,盈盈道:“恐怕东陵王不知道,我国并没有公主。”
仓平帝点头,“皇室血脉衰微,恐怕只得择宗姬前往了。”
仓平国除了皇帝,没有亲王,又何来宗姬。既无宗姬,恐怕要从重臣未嫁的女儿中选择。征远侯路家而今只有平北将军一个男丁,东阁大学士家唯一的女儿林书韵为国捐躯,若说女儿,丞相元中越倒有一个。
“臣闻元丞相之女,已过了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艳无双。”不知是那个不知好歹地悠悠道。
亭亭玉立,美艳无双,元小令自嘲般地笑笑,此时她在偏殿,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有一人跪在殿上,声音朗朗而来,“陛下,下臣与元家小姐,已于去年定亲……”
众人的目光皆被他吸引了去,这可不正是建熙太守家的公子么?原来裘、元两家,早已经是儿女亲家。虽说此时尚无婚姻之实,可陛下又怎会做这棒打鸳鸯之事?
凤飞卿忽然听得“噗”地一声,便瞧见身侧的翎羽公子右手紧握酒杯,指节泛白,修长的指缝中渗出血迹来。
她美眸轻垂,“公子又是何必。”
林书落面色肃穆,一双眼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月重影。
“公子、丞相大人、元小姐皆救我于水火,我还未来得及答谢。”凤飞卿微微起身,整理着身上的官袍。
林书落回头看她,方才落水后,凤飞卿苍白的面色还未平复,虚弱的身体还有些站立不稳。他蹙眉呵斥,“不要鲁莽。”
凤飞卿似是未听见林书落的阻拦,对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而后高声道:“下臣听闻惠帝年间,曾有女史简氏擢升公主,嫁入东陵。此后数十年,国泰民安。”
说罢,凤飞卿轻轻走至大殿中央,伏在地上,“下臣愿意效仿简氏,佑我边境平安。”
言毕,大殿鸦雀无声,众人神情各异。元中越似是被她的举动所震撼,唇须微动;林书落轻叹一口气,别过脸去;路修远惊讶于凤飞卿的胆识,面露赏识之色;月重影与她只有一面之缘,颇有些好奇;路贵妃先是惊讶,而后露出个美艳无双的笑容。
凤飞卿,不论样貌学识,皆为仓平女子的典范,若是让她去那蛮荒之地,实在有些于心不忍。而单是这一份胆识气度,却教仓平帝也不由拍掌道:“好!爱卿请起。”
凤飞卿,赐姓南荣,封号安平,意为人民安平乐土。赏赐珠宝、金玉不计其数,暂居宫中,赐下婢百人,封地明安。安平公主当即叩首谢恩,“启禀陛下,下臣有一事相求。”
仓平帝好奇道:“说来听听。”
“封地明安,是否可易为云朝?下臣本是云朝人。”安平公主再次叩拜。
明安城比云朝城富裕百倍,众臣不知安平公主此举何意,只怕是思乡心切。可她即将远嫁东陵,封地迟早要收回朝廷,这个请求却又像是多此一举。
仓平帝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随即点头,“准。”
宫乐缓缓凑响,仓平帝亲自将伏在地上的安平公主扶起,而后引她在太后身侧落座。太后自从入席以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可一双清明的眼却未放过大殿之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包括坐在她右边,神情得意的贵妃路氏。
太后轻轻握住安平公主的手,“你的性子,倒是像先尚书池墨。”
安平公主曾在尚古书院之时,听说过尚书池墨,她才华横溢,美貌多姿,先皇在时,她任太子太傅,教授太子帝王之道。时宫中传言太子欲立池墨为妃,而后先皇驾崩,太子登基,她却躬身隐退,甘愿跟随丞相元中越,无名无分。
但是池墨那份可进可退,荣辱不惊的气度,安平公主自诩远远不及,“太后谬赞,下臣不能望池尚书之项背。”
太后语气和蔼,“既封公主,便是哀家之女,还要自称下臣么?”
安平公主低头,“安平知错。”
既有学识胆色,又会察言观色,性子又十分机警敏锐。太后对这个女儿,非常满意,继而侧脸对仓平帝道:“如今贵妃有孕,后宫空虚,皇帝也该广选妃嫔,哀家也想早日子孙满堂。”
一言激起千层浪,贵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母后言之有理,陛下以国事为重,迟迟不肯选妃。而今天下已定,乃是充盈后宫之时。”
过去的几年,每每太后提及此事,皇帝总以公务繁忙,国家动荡为由拒绝,此时已没有了推脱的理由。贵妃虽是一口一个劝谏,却想从皇帝口中听到拒绝的言语。
“既如此,孩儿从命。”仓平帝颔首道。
贵妃的脸上,精美的妆容瞬间坍塌,连她自己都不曾知道,她露出了何其失落的表情。安平公主心中疑惑,不论是平北将军还是皇帝陛下,贵妃对他们身边的女人都是如此饱含敌意的么?那么她这一步险种求生,请命西去的举措到底是对是错?都说东陵王赤发赤须,长相丑恶,性格残暴,这一去,到底是对是错?
安平公主的一双眼四下寻找,终于透过层层叠叠的袅娜舞姬,望向了独自饮酒的林书落。林书颂正陪在兄长身侧,任他木讷的性子,也看得出来凤飞卿对哥哥关怀备至,本以为她就是他的嫂嫂的,谁知一道皇令,换来如此结果。
林书落无意识抬头,恰好对上安平公主探究的目光。他的目光中有担忧,有关怀,唯独没有一丝眷恋。罢了,罢了,她设计与他相识,因他离开云朝,因他留在宫中,如今要离开,却也是因为不愿在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