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梭车里面空气流通的机械仍旧在运转,发条机枢发出细密整齐的碎响,在转向变速中重心的变化相当平稳,至少身体没有任何不适。
啪——
似乎有这么一声轻响。
章子厚知道其实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还是忍不住地生出这样的幻听。
他体内的气海随着这幻听里面的一声轻响碎裂了,小源失去凭依,而后干枯,肉躯之下原本有序流淌不息的以太骤然间成了无根之水,被发条机械泵循着脉路节点被一一抽出要素,以太立即崩解成了无数细碎的碎片,并从他的经脉窍穴之间溃散。
逆行气血强制苏醒的反噬令他的大脑一片恍惚,本能之中的恐惧与慌乱只是在刹那之间被他迅速地清除摒弃,然后接着涌出的竟是,一种平静与解脱。
在凝滞了数个呼吸之后,他静静地问道:
“你一定要杀我?为什么?”
“为什么——”重复话语的语气似乎满是嘲讽之意,听到他的话,释罗亚先是微微皱起眉头,而后重又舒展开来。“原因你不是知道的很清楚的么?还要我说出你的真正的名字吗,章凤祥先生?”
“你——你果然知道我的名字?”
章子厚此时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尽管只是勉力克制内心波动,但是他的脸庞表面的平静本身就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尤其是在这个人正在自己死亡面前的时候依旧保持着这种冷静,老男人在这个时候的内心像是化为了一个深渊,从许多年前就与梦靥为伍心脏里面的东西此时映照到眼瞳上面,散发着金属色的无情。
他说道:“让我想一想,按照你的年纪来说你不可能见过我,但是你似乎很了解我的存在,是因为那个地方么。”
他用的是“那个地方”,一个朴素的音节。
他的声音很平淡,至少面部上什么都看不出。
少年抿了抿嘴,并没有否认,尽管双方都没有直接点明所说的“那个地方”的具体称谓,就像是某个禁忌似的,不约而同地对此选择了代称。
空气里面,这个狭窄的车厢内部,除了座椅化纤材料的气味,混杂在百眼之城特有的腐朽阴暗的味道,此时又多了一份玄妙的森冷死寂的东西。
所谓的“那个地方”……
那便是【主神空间】,操纵历史、颠倒真假,隐匿在帝国背后阴影之下、高举着皇帝无上权柄,凡人们的财富、权力、名望、功绩于它来说都不过是尘埃蝼蚁。
“呵呵,果然是……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么?躲了这么多年,一直还是等到了这一天,怎么都躲不过去,就像是【幽灵基因病毒】,天上地下,亿万光年,也会杀人,真是让人难过。”
少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只是很简洁地说道:“这怨不得别人,况且每一个人都是要死的。”
少年顿了顿,与其说是在向章子厚解释什么,不如说是在以一种特有的方式阐述自己所认可的真理:“长生不死这种事情无论是从社会营运的角度还是从国家利益的角度,都是不合理的事情,因为这对很多的人不公平,对很多人不公平,那么就是一种不能够长久、不能够实现个人与集体协调的道路。”
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这种情景下面就更加让人觉得好笑而奇怪。
然而章子厚关注的却是别的地方。
“你连【长生不死】都知道了!”
章子厚倏然地面色大变,像是发现了什么荒谬绝伦、阴森可怖的事情,喉咙的血肉瞬间似乎要崩裂开似的,那声音沙哑而不解,炽烈的不甘犹如烈火喷发。“你既然知道【长生不死】,那么我们是一边的呀……难道,我就不可以不死么?”
似乎溺水之人抓住了什么,那平静的心脏里面重新接触到一丝生的希望之后,就死死地要伸出手,不肯放下。
“不可以。”
少年说话的时候依旧不忘继续地以熟练的手法用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操刀切割经脉、剥去组织、放空气血、解离以太,而后不紧不慢地把对方控制在一个安全的限度内,以达成有效的死亡。
他像是宣布着某种判决,在此以更大的声音重复道:“不可以的。我要杀你是因为你欠了债务,欠了债务自然要偿还,虽然你不是直接的刽子手,但是你依旧欠了许多人,许多的命。”
章子厚身体里面的肾上腺不可抑制地分泌,冰冷的汗液粘连在贴身衣衫与那切开的创口上面,剧烈的痛苦与神经麻痹的药物结合在思维里面,整个大脑几乎是出于窒息的黑暗之下。
他挣扎地呼喊道:“紫罗兰里面死个人,这个人还是帝国公民,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无论是对你来说,还是对帝国的警察司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这个死人还是帝国体系里的官员的时候。”
“这并不重要。”释罗亚几乎是微笑着说出这个事实,用一只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笑容渐渐沉积到面皮下面,面目倏然间变得冷厉,像是瞬间戴上了一只布满棱角的狰狞面具,说道:“你不需要去向我讲述那些帝国体系的事情,相信我,我比你更加精通如何钻研里面的漏洞。”
——因为世上有一种名为玩家的生物。
章子厚怔怔地对着少年的目光,钢铁的意志,出色的信念,而他自己映在瞳孔上的样子简直是令人不屑厌恶。
“呵——”老男人重又呼了一大口气,而后缓缓吐出,随着这一空气的吐出,经由身体周身奇经八脉、百零八窍穴淬炼的这最后一口以太溃散到了空气里。
他合上了眼睛。
他没有找到任何机会,而少年以【离心抽血锁脉法】的手术方法封锁人体组织高能化一切路径,锁死了一切以太之力、气血之力,一丝不苟与默然无情的手法令他放弃了最后一点点的奢望。
那么,今天就是这样的安眠了。章子厚,或者说那个曾经名字为章凤祥的男人,安安静静地合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肌肉变冷变硬的过程。
“那么能够拜托你一件事情么?”他说道。
释罗亚很容易地在思维电转之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以及拜托的内容,目光落到了被他放到了一边那个上有玄色双螺旋猫眼徽记的金属冷藏匣,内心深处却没有任何动容。这世间令他动容的事情或许很不少,但是许多曾经可能会让他动容的东西已经不再了。
猫眼公司的正品基因药剂。
“所以说,需要足够的代价么?”章子厚说出这话的时候莫名地有一种无言。
少年的对答依旧简洁:“诫言六——等价交换,唯怀敬畏。”
“哼、哼。”章子厚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但是还是接过话头,重复道:“【等价交换,唯怀敬畏】。”
他此时闭着眼睛,明知必死无疑,却在那干瘪的鲜血淋漓的面庞上面露出一种笑容。他摇了摇头,说道:“许多东西你从我的记忆里面是没有办法‘偷’走的。”
释罗亚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
章子厚更加笑了,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最起码过量的失血让他的面孔几乎像是枯萎的植物一般塌陷了下去,面部肌肉干瘪,其中一部分原因还在于崩溃的修行法门带来的身体平衡的失调——修行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并不因为修行的普及而小觑,因它复杂,近乎奇迹,因它缜密,囊括智慧,而正是这种了不起,所以失去修行的路的人基本是活不成的。
从细胞液酸碱平衡、体液循环液压、细胞组织分裂,到遗传物质修正、呼吸作用利用,每一步都是缜密的。
而现在这个男人身体已经崩溃了。细胞内液、外液失衡,细胞膜破碎,上皮组织死亡,基因凋亡,淋漓的鲜血几乎从每一寸皮肤下面迸溅出来。
但是他无疑有着筹码,哪怕死亡在即,也无法夺走的筹码。
释罗亚很早就注意到他头皮上面掩藏着的魔鬼面形状的青色纹路,那纹路平时就在头发遮掩之下,而且纹路线条极其细微,大约就相当于头发丝粗细,不是很仔细地观察就根本无法发现。
释罗亚知道这类玩意儿,曾经三大审判庭地下的部门里面对于人类以及各类生命的弱点研究可以说是达到禁忌之路人类认知所能及的极限,众多骇人听闻的技术都是那个特殊的时代开辟的。
流传在一些骇客、邪典实验室的禁忌技术就是三大慎审判庭针对性反思维、反基因的极端手段继承。
【脉冲思维植入芯】。
经过复杂的开颅手术在头骨之中进行的改造,高凌度的脉冲反应颗粒以细胞组织寄生的方式直接连通神经中枢,一旦发现特殊的思维频段发生读写,直接从生体思维与身躯物理两方面进行销毁。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这种颅内植入手段具体的作用,但是这类在思维里面埋上“炸弹”、在神经下面插根引信的东西在帝国里世界里说不上大路货色,但并也不罕见,各种包含着人类的杀人智慧的东西却是用来保证自己“死无全尸”——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真够疯的。
章子厚似乎很轻易就猜到了释罗亚的想法,咧嘴无声地做出发笑的表情,面色变革更加苍白,垂死之意更加浓重。
他像是炫耀似的,向少年杀手展示着自己的脑袋,那里还有少年思维入侵没有能够读取的地方。
“我的这头骨里面有一套恩格尼机械密码,在这段密码里面有一份附件,里面是焦土数据病毒,真正的思维强者自然能够对付得了这种死物,但是后面还有一道保险,据当初那个为我做这个植入手术的家伙说,这可是保证能让我在神魔面前也可以死个痛快的好东西。”
释罗亚平静地接着说道:“我知道,【量子幽灵对撞针】,细胞基因不可逆感染,肉体不坏,根源尽断,跨越因果概率身死之前神已死,赫赫有名的【宗教裁决所讨伐团】标准配置的思维‘脏弹’。”
章子厚冷冷一笑,漠然之间似有某种追忆。
“哦,是叫这个名字么?我自己一直不知道呢。”
平平淡淡。
说的似乎就是平常事务,就是事不关自己的小事情。
少年也不再废话,很干脆地说道:“只要情报足够有价值,这药剂我可以交到你的女儿手上——只要有价值。”
似乎要强调某事,少年以更加重的音调说道:
“记住这是等价交换,并非你得到救赎与原谅,也不是我对你怜悯与施舍,章凤祥先生。”
章子厚无言,又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