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是两世为人，许歌这一刻也感觉到了尴尬。上课里出神被逮个正着，全班同学齐行注目礼，这对他而言，尚是头次。
好在，他很快沉淀心神，站起身来。看似在酝酿如何开口，实则右手在书上快速翻页。
别说他前世的语文也仅是徘徊在及格线，就算他是语文学霸，相隔二十年，他也只怕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愚溪诗序，唐代柳宗元所著的一篇散文，也是为八愚诗所写的序。
略微沉吟一番，他索性合上课本。
因为无论如何，愚溪诗序对他来说都很陌生，想要将这篇文章的精义阐释出来，不亚于让他倒背如流，难度太大。
所以，不如剑走偏锋。
学好语文，多在沉淀。
曾经的自己也不解其意，但随着在社会里的摸爬打滚，体悟红尘里的百态千奇，他隐约明悟，古今中外，那些大文豪，无论是作诗还是作词，亦或是琴棋书画，每一部作品里，都或多或少，寄托着某种情绪。
豪迈如青莲居士，亦不能免俗，狂放诗词的字里行间，也有对当时命运坎坷，郁郁不得志的愤恨。
这便是寓情于作品。
因为人，本就无法避免七情六欲。
否则，那就是无病呻吟了。
柳宗元的一生辉煌过，曾官拜礼部，并参与史上著名的永贞革新。然而，永贞革新很快失败，他的仕途自然也充满坎坷，先后被贬为刺史，司马。也正是在这一段时间，他不涉朝堂，于文学上的造诣突飞猛进。比较出名的作品便是永州八记。其后，他两度进京，却是上演了一出悲喜剧。首次被召回京，却被政敌打压，再贬为刺史，直到生命暮年，因裴度说情，方才再次入京，可同年底，他却因病去世。
纵观柳宗元一生，起起落落，先不论其政治成就，且看文学领域，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有着无可置疑的贡献。
这样的人物背景下，愚溪诗序又诞生在生平最落寞时，几乎可以肯定，文中对现实的批判，对不得志的郁闷，是不吝笔墨的。
许歌又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
谈不上不得志，但与柳宗元这位大文豪相同的是，他也生活得不开心。
那种被社会排挤，不受认可的情绪，总归是有着一样的道理。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等老师继续发问，便自顾自将自己的理解道了出来。
“柳宗元九岁时候，遭遇建中之乱，这一次变故，可能对他的人生观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许歌的声音很低沉，再加上刻意的语气渲染，倒是让满教室的同学都稍微收敛起看热闹的心。
李老师并没有插话，这是她一贯的教学作风。鼓励学生畅所欲言，无论对或不对，这是其次。
“任何时代，朝堂内的斗争，都会殃及池鱼，苦的是芸芸众生。目睹建中之乱下的乱象，他对政治的腐败是深恶痛绝。不过，这并不会使他远离朝廷政治漩涡的中心，反而让他能生出与腐败分子抗争到底的野望。”
说到底，柳宗元最初也是理想份子，他期望着用一生所学报效国家，殊不知，满腔热血也敌不过利益腐败下的结党营私。
永贞革新，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功。
“但，他敌不过庞大的政治利益集团，从辉煌到落寞，没有谁会甘心。被贬为永州司马时候，他作下了八愚诗，愚溪诗序，也应运而生。”
算是交代了文章诞生的背景。
李老师颌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全班同学看着许歌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起来。
许歌也自然感受到了，说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吧？
心头失笑，倒也不以为意。
“愚溪诗序是八愚诗的序，但即便是这篇序中，字里行间也充斥着柳宗元当时愤恨，期待，不甘，绝望等等情绪。无论是谁，在最好的年岁里，被打落尘埃，也会不甘，也会愤怒，同时又期待重新崛起，不过最终，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最终绝望。”
他眼神有些恍惚，上一世的他，是不是也曾这般，愤怒过，不甘过，期待过，却又最终绝望。
那个父母双亡的少年，走出故里，在千山万水外落地生根，与其说是求一份宁静，不如说是他选择了逃避。
“所以，我觉得这篇序，包括八愚诗，都可以看作是作者的情绪流露，他把喜怒哀乐用文字记录，然后流传下来。”
每个人都会喜怒哀乐，没有不同。
伟大如一代文豪柳宗元如是，渺小如许歌，亦如是。
“回答完了？”李老师开口，声音也稍微变得柔和。
许歌点点头。
无论是柳宗元还是许歌，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背景，不同的职业，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只是血肉之躯的人。
只要是人，总有共同处。
上一世的许歌蹉跎无为，千年前的柳宗元郁郁不得志，都未必没有同样的一种情绪。
在愤怒中痛苦，在不甘中期待，在等待中绝望。
这些基于生活里的人事，最终以文字记录下来，以供后人读阅，这也许就是文字的魅力。
未必不是语文的魅力。
许歌坐下。
李同瞪大眼睛，嘴巴张大，这还是自己那个不善言辞，有些内向木讷的发小吗？
不仅仅是他，班里的绝大部分同学，都有一种错觉。
平日里呆滞木讷的许歌，刚刚自信口若悬河的许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苏亦卿亦美目涟涟。
许歌自然感觉到了其他同学看他的眼神变化，如果说以前的自己毫不起眼的话，那么现在的自己，也许已经如同微弱的烛火一般，虽然渺小，但总归是不同了。
这是重生带来的无形之中的变化。即便他不断提醒自己要谨小慎微，可有时候这种变化，却是来得太突然。
心头微凝，他觉得以后自己要更加注意了，如果被人发现了重生的秘密，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切片研究。
所以，剩下的几堂课，他都更加小心。
和光同尘，对于弱小者而言，是最恰当的保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