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与生俱来的自信?自信不过是千万次失败后还能坚持下来,才算晓得了自信的真意。每当常轩看到自家少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时,总会有这样的感慨。
把一切事情掌握在手掌心,深谙人性运筹帷幄,正是他数十年来的代名词。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一切都不会脱离真实的轨迹。”
那日从监狱里回来,大少爷景奕就仿佛回到了没有从不曾有夫人的从前。上朝,办公,应酬,理家,样样细致妥帖无人非议。
至于公子夺了景家的实权,动了景相的地位,常轩觉得即便没有夫人,景奕这么做也是早晚的事。而唯一真正改变的,或许就是他再没有了傍晚写诗作画的习惯。
“少爷,押送囚犯的车队……今日出发了,在京郊遇了些麻烦,不过想必到晚上就出京了。”常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说来,还有一件奇怪的是,少爷今日是披着晨露寒霜回来的。或许是去劝夫人最后一次也说不定,只是必定是失败。因为少爷回来没多久,就传出了押送犯人启程的消息。
“我知道了。”景奕面色沉然,“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三皇子侧妃生辰,在府中宴请宾客,宁家、司徒家、方家……还有方家的两位小姐都会去,不知道您……”
“方家的两位小姐?”景奕低头轻笑,却让常轩悚然,“那定是要去的。着人备上厚礼,随我去就是了。”
“那夫……陆氏的事情……”
景奕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大步离开。
常轩自诩在大少爷身边呆的时间最长,最懂得大少爷的心思,可这一次,他真的读不懂了。被晾在原地的常轩努力回想少爷最后的那个眼神,各种角度解读少爷沉静温和的神色的饱含的深意,可即便他无数次的回想解读,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在景奕的眼底,是隐藏的迷惑与犹疑。
景奕生活表面的有条不紊沉然安适终于在那一个傍晚被彻底打乱。
“我们的人,失手了。”
“你说什么?”景奕的声音柔和,可其中不怒自威的起势让那黑衣侍卫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数万年沉寂积蓄而就要爆发的活火山。
“我们在沙漠边缘动手,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
“怎么不会有其他人?”景奕冷笑。这意思是,我只需要听到结果。
“是五队人马!没错,加上我们的人一共分成了五路,都混到一处,一时间生杀混乱,敌友不分,自顾不暇,罪妇……不,陆夫人被,”黑衣人本打算一口气把话说完,可越感受到屋内气氛的变化,他就越想给自己多留些活命的时间。可总归不过一句话,他绝不可能拖得太久。他深吸一口气:“枭首而亡!”
“不可能!”
“不可能!”
房间里同时传出两个激动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也都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常轩也是事后才发觉,自己竟然情不自禁的说出了和少爷的一模一样的话。
“你,详细些,到底发生了什么?”常轩调整好失态替少爷问出口。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才埋伏好,就见另一批人先下了手。紧接着我们的人也直接出发,与最初的那一伙打成一团。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批不知是敌是友,然后又是第四伙,第五伙……属下和其他还活着的,都是亲眼看着那囚车上的人头被整个削下来这才收兵回府……”
黑衣人的喋喋不休和自我脱罪的口气就像点燃炸药的火花,在逐渐炽热的空气中灼灼作响,甚至可以听到引火的噼啪声。
“你闭嘴!!!!”景奕的咆哮充满了整个屋子,他低着头,双拳紧攥着,浑身在微微的颤抖,原本微闭的双眼蓦地睁开,鲜红的血丝仿佛要在空气中爆裂!
不好!
“来人!把这人拉下去!”常轩粗声粗气的叫人带走了那黑衣的侍卫,为这令人窒息的房间腾出一些空间来。
景奕坐在桌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少爷,您……”常轩突然有些无心劝说,因为他的心中也涌升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可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说下去,“二少爷如今正一个人在外,已然抵达峡谷区,距离南北国境不过咫尺,您可千万不能……”
“我知道。”景奕的声音有些暗哑,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太阳穴处爆出的筋脉跳动着,双唇紧紧的抿在一起。
他不是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吗?有什么好激动的?
不过是一个女人,没有了再找一个就是了,找一个干净快活的,没有什么特殊身份的女人,再爱一场就是了。何必抓住这一个不放?
他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
不,他没有!他满心以为的是安排一切妥当,数倍的加派人手必定会在此次伏击中,把人截回来带到他的身边……至少会静静的等待景凌回来……
景奕抱住头,把腿蜷缩的凳子上,仿佛天真的想要回归到还在母体的那个时期。
枭首,枭首……
常轩突然想起陆氏离府前几日,伴她前往轻音寺时的一段对话:
“夫人,您这脾气还是得改改。女人家,也不只是女人家,总要沉静收敛些,也没必要把事事都夸大了。”
“你这是在变着法的赞美景奕?”
“夫人……”
“淡然于心,沉静如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狗屁!”她骂人的时候都会带着微笑,“你所谓的淡定,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真正值得令人崩坏的灾难。泰山?那跟他有毛关系?”
“常轩。”景奕沙哑的声音把常轩从回忆拉回现实,“替我约见三皇子,今日,我就要见他。”
说完,他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起身走入内室,筋疲力尽般的躺倒在床榻上。他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不脱衣服就上了床,可他记得每一次都与陆何有关。
他险些忘记了她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有生变量,永远不会被规范和框架束缚,而与她有关的事情会是如此,也必然如此。
至此,他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她的影响力,而高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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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人去楼空。
这身边无人的惶恐让陆何的心如坠炼狱,生怕这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后面对的又是阴冷潮湿的地牢、永无止境的跋涉、同类的辱骂和病痛的折磨。
还好,她还在沐玥的营帐内。
只是怎么不见他?莫不是他在听过了她所有的倾诉后还是难以忍受而选择了离开?不,不会的。她回想着他的眼神,把惶恐压制到内心的深处。
陆何起身活动了活动躺的软麻的手脚,随手拿过沐玥柜中的一件草绿色长衫套上,就出了帐们。
这是她数十日以来第一次走出这营帐,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让她生了几分恍惚。生活竟还是如此美好。
“姑娘?姑娘?”一个看起来颇文弱的男子轻呼陆何,见她不应,想着这般妙丽的女子竟有些痴傻,直直的望着这大漠中的太阳不放,恐灼伤了她的双眼,便伸手为她挡住光线。
陆何眼前一暗,这才晃过神来。
“姑娘这是才到我们商队?”那男子看清了陆何的正脸,嘴角浮现出暧昧的笑,他冲陆何身后的大帐努努嘴,“姑娘你可是第一个进了商队还能进了这帐中休息的姑娘,你也不用解释,找沐领队是吧!他就一个人在那边,你正对着月亮走上一段就到了。”
陆何也确实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听见他说了,才发现这日月同辉的壮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