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感情的人,是从来没有道理可讲的。明明知道没希望,明明懂得不应该,情爱降临的一刹那,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经年过后,叶珩总会想着,若是这一日,没有临危之际那飞身一扑的舍命相救,如果没有那灵光一闪的顿悟,或许,一别之后,相忘江湖,她和江楚天的人生,也都会少几多坎坷。
叶珩知道,自己是陷在梦里了……相似的梦,重复了十年……只是,知道又能如何?
刻骨铭心的恐惧感,如潮水奔涌,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种种熟悉的场景,如坠蛛网的猎物般,越是挣扎,越是寸寸勒紧,无处可逃。
白墙青瓦,小桥流水,晴天艳阳,景致明媚。半大的少年领着女孩儿穿过花园,嬉闹声声,偶然闻得笛声悠扬,吴女歌喉妙曼随着风声隐隐飘来,少年狡黠一笑,与女孩对望一眼,二人眼珠一转,心照不宣。
“苹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
待两个孩子近了宴客的亭子,曲子换了新调,笛声隐去,吴女清歌婉转,唱起前人词曲。女孩儿听得痴了,竟连那少年低声唤她也无所察觉。
少年不满地伸手拧了拧女孩的两颊,女孩儿吓了一跳,满心不满地欲要算账,少年却是伸手捂住女孩的嘴。女孩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却是动起手掐着少年的手臂。
“妹妹,别闹……”少年低低地说了一声,两个孩子躲于亭基之下,身形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但是那动静却是瞒不了人。
亭子宴客的东道主,举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无奈与疼爱之色,回了神又肃道,“云亭,替我送送白先生。”
来人一哼,当即甩袖而去,冷冷道,“叶云清,好自为之!”
歌声其间的剑拔弩张,轻柔婉转,叶家兄弟均神色不改,不为所动。叶云亭举步跟上,跨出亭子时扫了一眼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处,脸上似有几分好笑之色,摇了摇头,才抬步离去。
“珏儿,珩儿,都出来!”
叶云清摆手叫那歌女退下,两个孩子磨磨蹭蹭地上了亭子,少年挺身站立,似是悔过,女孩儿倒是半点不惧,径自扑上前,抱着叶云清的手臂,眉开眼笑,唤道,“爹……”
叶云清站起身抱起女孩儿,对着那少年笑道,“行了,别装模作样了……”
少年脸色一哂,顿了一下,又问道,“爹,那人是谁啊?”
“白方楠。”叶云清也不瞒着,感叹道,“文采学识,名不虚传。”
叶云清似是又想到什么,又对少年道,“你功课完成了吗?成天带着你妹妹瞎胡闹……你舅舅上月来信,说过几日带明飞到姑苏一趟……”
话音一落,叶云清抱在手上的女孩儿便拍着手,高兴道,“表哥要来啦……”
少年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这么盼着啊!得,干脆让你去傅家得了,正好当童养媳……”
女孩歪着头,茫然不知所以然,冲少年扮了个鬼脸,道,“才不要呢!”又转过头来搂着父亲的脖子,“爹……”
叶云清无奈一笑,道,“珏儿,别瞎说。”说着,却又生了几分惘然,叹了口气,道,“早晚也得舍得……”
“爹……”女孩似是听得不对,陡然害怕起来,带着哭腔道,“爹,不要……不当童养媳……”
少年听得女孩儿的哭声,脸色陡然僵住,想笑又不敢笑,叶云清哭笑不得,瞪了少年一眼,轻轻拍着女孩儿的背,哄道,“珩儿乖……爹娘可舍不得我们小珩儿……”
在亭中耽搁许久,就是叶夫人也过来了,那身着碧色衣裳的少妇一见女儿泛泪的眼睛,忙从叶云清手中接过女儿,心疼道,“这是怎么了?珩儿,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
女孩抽抽噎噎,道,“哥……表哥……哥说……要去当童养媳……”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叶夫人倒是听明白了,不禁笑了,忍住笑意对着儿子斥道,“净瞎说!”
一连被斥了好几次,少年不满地撇撇嘴,待看到女孩儿泛红的眼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爱哭鬼!逗你的!小泪包一个……”
女孩似也明白了家人不过是说笑,不满地抽了抽鼻子,转过头望向亭子外头,是一片桃林,正当花季,落英缤纷,美不胜收,胜过天上人间。
天地晕染一片空濛,碧衣少女沐浴于迷离烟雨,似是怕惊扰了什么,轻敲木扉,白皙的脸上附着细小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泪。
木门终是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中年文士,文质彬彬,身后是一片缤纷的桃花。见是少女,不由面带惑色,温声道,“姑娘……”
少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唇畔不由噙着一抹笑,道,“白先生……”右手迅疾如雷,骨折之声在雨中微不可闻。
重物倒地,未咽下最后一口气,少女弯下身子,对着那双错愕睁大的眼,面色柔和至极,温声道,“我叫……叶珩……”
话音一落,地上的人已没了生息,少女柔和一笑,俯身阖上了那双圆瞪着的眼睛。起身,虚掩木门,门后的一方天地随门阖上。凄绝美艳的桃花,胜似江南的迷离烟雨,碧衣少女的身影,默默隐去……
人间悲喜,转瞬成云烟,只是记忆常存。只有活着,才能回忆,才有感情,才存希望。
恍惚间,鼻端传来沁人的香气,叶珩身子无意识松软,傅明飞回至床沿,见叶珩眉梢舒缓,不由松了口气。只手与叶珩十指相扣,傅明飞伸手拂开叶珩额上沾湿的乱发,素日神采飞扬的眼疲惫不堪。表妹。你到底,瞒了多少事……
若非事发突然,江楚天和他提及叶珩身受内伤一事,傅明飞想,他的表妹只怕不会对他提半个字。就为了和他怄气,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傅明飞越想越气,猛地松了手,站起身快走几步打开了房门,凉风径自灌进扑得满面冰寒,屋中烛火闪了闪似要被熄。拳头紧握,傅明飞低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稍稍冷静下来,正要再关上房门,却听到一声,“傅兄弟……”
傅明飞回过神来,一抬头才发现站在庭院处的江楚天。天色昏暗,江楚天换了一身黑衣,站于暗处,高瘦的身影似与黑夜融于一体。若非他主动出声,失魂落魄的傅明飞也察觉不得他的存在。更深露重,江楚天也不知是站了多久,身上衣裳,已被露水打湿一片,于黑暗中不露分毫。
傅明飞微微眯了眯眼睛,本能般地觉察出几分不妥,但又说不上有何怪异之处,只能歉意笑道,“江大哥……”
“叶姑娘……伤势如何?”江楚天语气淡淡,黑暗中神色模糊,更是让人看不清究竟,“此次也是江某疏忽大意,才连累叶姑娘受此重伤……”
“江大哥何出此言?”傅明飞缓过神来,连忙打断,道,“表妹昨日已说清原委,若非江大哥一路相护,表妹只怕……”傅明飞说着,突然地消了声,心中生出一股子后怕来,若是表妹真出了什么事,他就是痛悔一辈子,又能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