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茵:
这个夏天未免太炎热了一些,蝉鸣浮躁,阴沉的热气闷在人的胸口。仿佛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仿佛上一秒我们才刚刚拿到那张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成绩单,这个异常炎热的暑假就在补习和作业中一去不复返了。
花了一这个暑假的时间,不知道喝了多少水,我终于学会了游泳,算是勉强可以通过体育中考的水平。暑假尽头的模拟游泳测试,本来期待了一下或许可以看见庄奕穿泳装的样子。但愿望落空了,原因是庄奕在厦门旅游时伤了脚,被岩石划破了小动脉。
庄奕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我都还没觉得痛,在我旁边的一个游客就在尖叫了,你不知道那血真的是喷涌而出的,我爸和那阿姨都完全吓傻掉了。打了120,但救护车开不进来,后来是我爸背着我跑了好长时间,血就一直流一直流,最后缝了好多针。”庄奕的神色是莫名的满足:“那时候,我才真的觉得这是我爸。”
庄奕的脸上少了一些故作邪恶的痞气和阴沉,整个人变得温和了起来,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她爸爸,她其实是那么渴望得到她爸爸的关心。
开学的时候,一种真正的急迫感包围了我,我不再是八年一班的学生,而是九年一班的学生的这个事实压迫着我。曾经茫茫然地说我对成绩可是一点也不在乎。但现在,这却是我必须要在乎起来的东西。原本遥远的中考,被一下子拉到了眼前。
天空自顾自的明媚着。这原本应该漫长的暑假,就像一个普通的周末一般轻松地逝去了。
教室被搬倒了新教学楼,然后,在新教室的门口,我看到了她。
八年级的时候,我妈曾问过我,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把庄奕和洛子衿拆开,记得当时我只是笑了一下,很漫不经心又很笃定地说:“很简单,你只要找一个人去勾引庄奕就行了。”
一直到看见她之前,我都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一语成谶。
她叫徐晴,小个子,齐耳短发,表情生动。
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她,只是在夏新笑着说“我们班真奇怪,几乎年年都有转学生”时笑着附和。
那时我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
似乎是开学第三天的样子,早晨,天像下着火。庄奕放下书包转头看我的时候我就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看着她。
庄奕很凄惨地笑了笑,她看着我,却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她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寂静成了凌晨一点的夜晚。她说:“真可笑,莫茵,我妈要结婚了。”说完后,又仿佛要映衬那句“真可笑”,干干地笑了两声,我看见她的眼睛红了:“我以为不管怎么样,肯定都是我爸先结婚,没想到居然是我妈。我妈居然抢在我爸前面要和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男人结婚。”
最后,庄奕说:“我现在真觉得我她妈活得像个笑话。”
“庄奕是个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夏新曾说过的话。
开学重新排位置后,我的同桌变成了陆宇辰,夏新变得离我很遥远。但巧的是,庄奕依然是我的前座,夏新依然是洛子衿的后座。
我和夏新,不知道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一片痛骂着,一片关注着庄奕和洛子衿,甚至在暑假里花了大把时间帮庄奕折365颗星星送给洛子衿,每一颗星星里都写着庄奕的一句话。而那并倾注着我们三个人的心血的星星,现在还没有送出,也再也不会送出了。
夏新也是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夏新比我们所有人都大一岁,因为她曾休学过一年,因为强迫症。她这样向我描述过:“无论在哪里,你就觉得有很多很多人在看着你,不只是看,是盯。每一个人都在狠狠地盯着你。”
“那时候是七年级,快升上八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办法在班里呆下去,无论什么时候,其实大家都只是在埋头写作业,但我就是觉得每个人都在盯着我,而且不怀好意。后来我甚至搬了椅子坐到走廊上写作业,还是被盯得全身发麻。最后没办法,只能休学去看心理医生,什么都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玩了一年。然后八年级转到了这里。”
我问她:“按你这么说,你应该比我们都大一岁。为什么你从没说过?”
夏新说:“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误会我留级了。”夏新微笑,满脸纯粹的信任:“我只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闪现出七年级时,林梓妍信任的笑脸:“这个秘密只告诉你哦,你要发誓绝对不告诉别人。”
每想到这件事,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战栗。
开学后第二周是游泳中考,一个班一个班依次坐大巴去市体育馆,考完后回到学校继续上课。没有时间洗头冲澡,只能带着满身泳池水的味道。
前一天晚上下了场大雨,以至于那天天气特别凉,已经逼着人裹上了长袖衬衫,风吹来仿佛都带着冰花,在这种天气里跳下冰冷的水游泳无疑是相当糟糕的。
还有更糟糕的,我生病了,低烧,38。1度。
校医一边同情地看着我摇摇头,说:“真可怜,你这样估计今天也通不过,请假准备补考好了。”一边找退烧药,递给我时不忘感叹一句:“真可怜,现在的孩子,被逼成什么样了。”
我觉得校医说的挺对,为了那么一场可以补考的考试折腾出大病实在不值,就当我下定决心决定这次请假时,庄奕转过头来说:“莫茵,大巴上你和我坐一起吧。”
“你不跟洛子衿坐吗?”我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庄奕白了我一眼:“你傻啊,我跟她坐你妈还不杀了我。你脑子烧坏掉了吗?但我又不想跟别人坐。”庄奕睁大眼睛期盼地看着我,我也就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反应过来时,我只觉得自己脑子似乎真的烧坏了。
不过也算了,反正我妈肯定不同意我请假。这真不是我在找借口。
真正换好泳衣站在泳池边上后,感受着吹向我的凉风,我后悔了,很后悔很后悔。泳池里的水很干净,也很凉,至少比当时的气温低十度。我眼睛一闭牙一咬,抱着送死的心态跳进泳池里。跳进去后才知道这水居然这么深,我踮着脚才能把头露出水面,那些小个子就更不用说了,拼命在水里扑腾着,像溺水了一样。
五十米的距离,长得就好像一辈子一样。
从水里上来,其他同学早有妈妈等在旁边又是裹浴巾又是送姜茶,这时我无比痛恨为什么我妈妈是我的班主任,她必须顾全的是整个班级,所以我只能时不时被牺牲。
我忘了问我是否通过,我眼前的世界仍然像我在水里看到的那样波光粼粼,晃动而虚浮。我不知道更衣室往哪边走,明明刚去过可就是想不起往哪里走,也找不到认识的同学。凭借枪声,我知道下一批同学已经开始游了。现在的情况就好像一道荒唐的数学题,不是用几何代数就能解决的。
怎么解?
反正我是不知道。
“莫茵。”一个人扶住了我的肩膀,应该是某位家长,“更衣室在那边,快去把衣服换了。换完后到阿姨这里来喝杯姜茶。”
我如蒙大赦。
换完衣服,我却找不到鞋子在哪里,凭借模糊的记忆,我想我应该是把它脱在了泳池边上,但我又无法确定。我想我应该先找到我的鞋子,又或者我应该先到我妈那里把外套拿来穿上,这样的天气只穿短袖还是很冷的。地上是肮脏的污水,我的脚在这样的水里泡得发胀。我最终回到泳池边找鞋子,不知道走了几圈,我只觉得我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了,我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的鞋子。弯腰穿鞋子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砸在了脚上。
回校的巴士上,我把昏昏沉沉的头靠在庄奕的肩膀上,庄奕的肩膀从来不轻易给人靠,今天算是一个例外。
“我胃很难受,莫茵”庄奕说,我却没力气像往常一样回她一句“活该”。庄奕的声音轻得像再飘:“今天我爸妈谁都没来。可能他们都以为对方会来,所以他们谁都没来。”
那天以后,我反反复复地发烧,折腾了一个周末也没好。最终周一的时候,我妈给我请了假,因为我不得不去住院。
住院的生活是很安静的,每天挂几百毫升的药水,每天看着那些没有颜色的药水顺着长长的软管流进我的血管里,心情竟然会变得无比平静。每天,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倚在病床上,在纸上信手涂鸦。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仅仅三天,我不知道我究竟错过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一定错过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
因为三天后,当我再次回到班级里时,我看见徐晴站在庄奕的身边,表情生动,巧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