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奕:
我站在教室里,周围很嘈杂,莫茵站在我面前,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想要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莫茵慢慢抬起头来,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缓慢,静谧,柔和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然后她看着我,瞳孔里是明亮的高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几乎能想到她接下去会说什么,无非是“庄奕,你玩够没有?”或者是“庄奕,你这个疯子。”
我静静的等着,但莫茵却迟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莫茵扬起嘴角,很轻蔑的笑了一下,她开口,是我熟悉的,她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
她说:“庄奕,活该你只能像你爸一样养女人。”
然后我醒来了,窗外天还没完全亮。
我看看床边的闹钟,六点不到,秒针滴滴答答的转着,我摸摸自己满头的汗,翻身下床打开了房门。轻手轻脚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热水流淌出来,水汽升腾,镜子里我的脸有些模糊。头发长长了不少,厚重的刘海几乎要遮住眼睛,和那时很像。
半年多前,我为了遮住额头上不断冒出的痘痘,打死也不愿意剪短厚重的刘海。
半年多前,我经历了我人生中最沉重的一个打击。
其实也没有多么复杂,吵架,离家出走,再吵架,再离家出走,最终那个午后,妈妈把所有衣服堆进一个黑色的箱子里,永远的走出了这扇门。同时,那个女人走进了我的家,名正言顺地住在了这里,名正言顺地对我微笑,即使她并没有和我爸结婚。她叫柳璟,比起我妈那种优雅的女人,她更像个女孩,她只比我大了十几岁。
最终,在那个星星明亮,秋霜初结的夜晚,在我和莫茵一起散步的路上,这所有的一切化成了一个惨淡的,满不在乎的笑,我说:“莫茵,我爸妈离婚了。”
莫茵对我而言,是特别的人,第一个知道我爸妈离婚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我和洛子衿关系的人。
那是初一时候的暑假,学校里组织去澳大利亚游学,或许是因为班主任的大力推荐,我们班去的人是最多的,也就是在澳大利亚异国他乡的大巴上,洛子衿和我坐同一排,她的脑袋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靠在了我的肩上,在澳大利亚冰凉的晨曦中,她的侧脸格外安静,抬起头,我看见左前排的莫茵正扭着头看我,脸上是星星点点高深莫测的笑意,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完蛋了,我沦陷了。
之后的事情就是我没想到的了,我居然和洛子衿成了同桌,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一日千里的爱情。而洛子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再也不会像初一时,在我或召南抢了她的笔袋或眼镜后,委屈地追着我跑,又不敢大声地叫嚣,只能看着我的坏笑象一只小鹿一样睁大湿淋淋的眼睛,轻轻嘟囔着:“还给我吧,别玩了。”
曾经,我喜欢从她身上感受到一些欺负人的快意,虽然通常到最后,自然会有莫茵或林梓妍帮忙抢回她的东西,顺便狠狠骂我一顿,但我喜欢看洛子衿那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现在她似乎懂得了一些东西,准确的说,大概是懂得了我对她的喜欢,并且利用了这一点,于是,她不再对我露出那种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她的表情几乎时刻都是自信宜然的,带着一点点笑意,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再次我抢走她的东西时,她学会了安安静静地朝我伸出手,从容不迫地说:“还给我。”
当我把这一发现告诉莫茵时,她看着我,露出牙齿嘲讽地笑了,她抑扬顿挫地说:“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庄奕,你活该。”
我不明白为什么莫茵把这叫做“风水轮流转”,但我确实感觉到了我对洛子衿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和忍让,对于这种变化,我轻松地将它冠上了“爱情”的名义,感到理所当然,我相信我是在爱了,我也相信这不会被任何人看好,
也是理所当然的,当我和洛子衿互通的短信被她妈妈发现后,这就演变成了一场战争。战争的序幕,是洛子衿妈妈给我发来的一条短信,我已经记不清内容,只记得当时看时,只觉得这条短信怎么这么长,这么字字诛心。最终,莫茵在昏黄的灯下帮我回复了短信,打响了战争的第一炮。
只是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老师家长的介入和阻止,我和洛子衿,或许只是谈一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和天长地久罢了,像莫茵说的,其实与爱情无关。
当我打理好仪容从厕所走出去时,柳璟阿姨正穿着宽大的,粉粉嫩嫩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长发披在肩上,看到我时孩子气地笑了,声音提在一个微妙的分贝上,像是莺喃燕语:“那么早就起来了?睡醒了吗?”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是生动的关切,但我厌恶这个,我宁愿她能像所有小说里的恶毒后妈一样,至少那样我能肆无忌惮地恨她。
我回到房间将书包背在肩上。
我爸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瞪着眼睛看我,我很想说那样的神情真的很白痴,而且让人恶心,但我爸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斩钉截铁地,冷酷地说:“你别去上学了,好好呆在家里,听见没。”
“我又怎么了?”我只觉得内心无力。
“什么怎么了,我送你去学校是给你读书的,不是让你去同性恋的,你这个样子还不如呆家里,读什么书!”我爸的神情就像正在演讲的希特勒,有点神经质的癫狂。
柳璟阿姨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依然是莺喃燕语般的语调:“好了,你又发什么火,庄奕她也就是小孩子过过家家罢了,其实也就普通朋友,怎么能为这点事就不去上学呢?”我没有等柳璟阿姨说完,直接拉开大门走了出去,我相信这一瞬间柳璟阿姨的脸上一定会有愤恨的表情,我相信那会很精彩。其实她没必要为了我和我爸犟嘴,她不过就是想炫耀我爸对她的顺从罢了,我看不起这种虚情假意。
因为这小小插曲,我到学校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不少,然后才知道,洛子衿没来上学。
莫茵和夏新坐在我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背着古文,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书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洛子衿的缺席。
在一片茫茫然的古文里,莫茵讥诮的声音显得尤为特别:“洛子衿都被禁足在家了,庄奕你怎么还来?”
看来这是新策略了,把我和洛子衿分别关在家,那些可笑的家长和老师,以为距离可以战胜爱情吗?
“我也差点就来不了了。”
“那干脆别来了,何必在这里败坏风气。”莫茵总有办法把人气得哑口无言,这点我从来没怀疑过。
夏新读书的声音突然变响了,原来方老师正在盯着我们,莫茵倒是丝毫不介意,有时我简直觉得莫茵和她亲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方老师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战争,我能想象得到莫茵说话时脸上诡异的笑容:“昨天晚上我妈问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你和洛子衿拆开,你猜我怎么回答的?”
这句话提起了我的兴趣,我甚至不禁屏住了呼吸,我相信莫茵一定说了她的回答,只是她的声音在一瞬间被淹没在了嘈杂的下课铃里。当我再次问她这件事时,莫茵只是笑,俏皮地说那话她只说一次。
莫茵是个神奇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说出什么样的话。
就像我告诉莫茵我和洛子衿在一起后,莫茵居然没有半点惊讶地说:“你们终于在一起啦,比我想象的晚了不少。”
就像那个晚上,莫茵帮我回复了那条难堪的短信后,也曾俏皮地笑,说:“你现在还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情吗?你个疯子。”
就像不知道是哪一天,莫茵突如其来地说:“你知道吗,我是真的讨厌夏新和林梓妍,还有你。”
还有,就像刚才,莫茵突然惨白了一张脸说:“是幻觉吗?我居然在办公室看见你爸了。”
看见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哭得歇斯底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而且这个人还是你的爸爸。我只是觉得丢人。方老师看着我的神情很为难,这让我有些愧疚,我并不想因为我而为难方老师,不只是因为她是莫茵的妈妈,更因为她实在是一个好老师。我始终忘不了我和洛子衿的事情爆发后,方老师找我谈话,第一句话是:“你今天又没吃早饭吧,本来就胃不好,还这么折腾自己。”那一瞬间,哪怕是爸妈离婚都没哭过的我,哪怕是因为洛子衿被从家里赶出去都没哭过的我,就那么直直地掉下了眼泪。
知道这件事后的莫茵沉默了良久,说:“或许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洛子衿了。”
莫茵温婉地笑着,语调轻盈:“庄奕,你这个缺爱的死小孩。”
我爸仍然在哭着,哭得很难看。他冲着我叫嚣:“我是养女人,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养女人,但我什么时候在你身上放松过半点,什么时候委屈过你半点,我每天盯着你做作业,颈椎都出毛病了,那你倒好,一逮着空就出厕所给那个洛子衿发短信,一发就几十分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厕所干什么!我到底是哪里欠你了是不是!你别上学了,在你们彻底分开之前你别想再来上学,反正来了也没用,赶紧跟我回去,哪怕休学你都别想再见她!”
我冷笑:“你养好自己的女人就行,我的事轮不到你管。”我看到我爸的脸色一瞬间像吞了屎一样变得黑紫黑紫,方老师表情震惊又严肃地说:“庄奕,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赶紧先回教室去。”
转身的时候,我听见我爸气恼至极的声音:“你滚出去吧,别回来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莫茵和夏新。
夏新带点鄙视地说:“你真是闹够没,就那么点破事,你和洛子衿一天到晚像演电视剧一样也就罢了,你爸居然闹到学校来了。你们家人天生特会没事找事对吧!”
“关你毛事。”我讨厌夏新,真不知道莫茵到底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不管关谁的事,庄奕,你收敛一点吧。”莫茵漫不经心地说,“下星期就是期末考了 。考完就九年级了,有多少时间给你这么玩?”
是玩吗?
明明是爱!
这样看来,连莫茵都是不懂我的。
我不知道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想法,或许是真的感觉到了大考将近,或许只是不为了让莫茵和方老师失望,我竟真的收敛了起来。洛子衿在第二天回到了学校,我们一如既往的相处着,我是说,如我们在一起以前的方式相处着,就好像我们只是一对最平凡的同桌。我开始花大把的时间和莫茵呆在一起,向她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莫茵的成绩好的没话说,全班第一到底不是盖的,几乎没有什么题目能难住她。
虽然莫茵不说,但我知道,面对我和洛子衿的疏远,莫茵的心情很愉快,为我讲题时耐心得不像话。于是我也就不忍心告诉她,我不过希望能考出一个好成绩,这样才有可能在暑假和洛子衿好好在一起。
我预见的,是我和洛子衿暑假的幸福生活;我没有预见的,是洛子衿和召南的突然亲近。然后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明明我是为了明天着想,却正好将她推进了别人怀里。
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偏偏是召南。我以为经过那件事后,召南和洛子衿再也不可能有什么纠葛。
那件事几乎毁了我们一群人之间所有的关系,莫茵最不愿想起的的“情书事件”。
召南喜欢洛子衿,这似乎从一开始就成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装傻,直到那一天,召南给洛子衿写了一封情书。
最先知道秘密的是林梓妍,那时她是洛子衿最要好的朋友。之后,这个秘密被林梓妍告诉了莫茵,林梓妍在莫茵家做作业,她们无话不谈。莫茵没有保持沉默,她在一番思想斗争后把秘密告诉了我,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告诉别人。
最后,在一个非常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我也不记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总之,在召南的面前,那个秘密被我不小心告诉了方老师。于是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被轻轻推到,酿造成了我们无法挽回的惨剧,召南气愤地血红着眼睛的样子像是一只困兽,莫茵好几天都无法面对林梓妍。事后,方老师对我说:“这件事情,参与其中的人都有错,你,莫茵,林梓妍,当然召南和洛子衿也有错,下次如果再发生这种状况,你有两个最好的选择,一是让谣言止于智者,二是把事情秘密地告诉老师,老师会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那件事后,召南似乎彻底断了对洛子衿的念想;林梓妍似乎开始和洛子衿彻底疏远。
至于莫茵,在我不知道第多少次道歉后,莫茵终于从成堆的作业里抬起头安安静静地看我,那时我才发现莫茵的眼睛不是纯黑的,而是比琥珀稍深的棕色,像玻璃一样闪着无序的光。
莫茵从不喜欢盯着人看,哪怕是在对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也总是在你的头顶或下颔扫过,但这次,她几乎是想用目光拧红我的脸。而我,也在莫茵反常的注视中读到了一些我始终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
最终,我被她盯得别过脸,试图维持着平时漫不经心的腔调说:“对不起啦,莫茵,我知道错了。”
莫茵诡异地笑了一下,但她的眼睛里很快闪现出一种自嘲,却又宽容的光,她终于移开了她那盯人的目光,她的声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庄奕,我真不该相信你,林梓妍也不该相信我。”
改变一个人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但我眼里的莫茵,在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就彻底变了,虽然我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变了。
现在,我和莫茵每天在教室进进出出都可以看到召南和洛子衿在走廊上聊天,或者并排走过。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亲近却不容易让人误会。和召南呆在一起时,洛子衿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鲜艳的,仿佛像在流淌一样,看向召南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兴奋的羞怯,在目光相碰时相视而笑。看到我和莫茵时,召南再自然不过地喊了一声:“老大。”他脸上是刻意而为之的笑,像是想遮掩住他的得意和甜蜜,却又想要把他们展示出来给全世界的人看。洛子衿悠悠地转头看我,一脸的怡然,她冲着我微微地笑了,笑容里是说不出的讥诮。
就好像,她和召南才是真正的一对,我只不过是他们这宏大的爱情片里插播的一则广告,大可忽略不计。
莫茵在我耳边嬉笑了一下,说:“现在你还喜欢她吗?”
上课的时候,洛子衿对我说:“庄奕,我想和你谈谈。你别带着莫茵。”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洛子衿知道,莫茵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夏新轻轻地说了一句:“谁稀罕。”很多时候,夏新对莫茵的维护总是让人惊讶。
洛子衿的谈话单刀直入:“我讨厌莫茵,你别老跟她呆在一起。”
我冷笑:“我也讨厌召南,你也别老和他呆一起。”
“庄奕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和召南就只是普通朋友,你何必吃这种醋。”洛子衿好像不可思议一样地张大眼睛,“你现在一天到晚就只和莫茵呆在一起,我难道还不能和自己的朋友聊聊天吗?”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洛子衿伸手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衣袖:“真的,我和召南真的没什么。”
“那我和莫茵也没什么啊。”我被她的逻辑逗笑了,“就是普通朋友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洛子衿沉默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我所熟悉的,娇嫩鲜艳的神情,带着一丝美好的急迫,“我不是误会你喜欢莫茵,只是莫茵太危险了,如果她告诉方老师一些什么,那我们就完蛋了。你看她之前不是有过把召南的事……”
“那件事是我说出去的,你不要不讲理。”我有些无可奈何。
“庄奕我喜欢你。”洛子衿盯着我,“我真的喜欢你。”
我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很柔软,如一团洁白的棉花砰然绽开。我笑着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那要是我和莫茵掉水里了,你救谁?”她表情无比认真地问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
“你会游泳,莫茵不会。”我揭露事实。
“那如果我们都不会游泳。”
“哪里来这么多如果,行,如果真有这么些如果,我谁也不救,跳下河去跟你们一块淹死行不?”
“不行。正面回答,到底救谁?”洛子衿不屈不挠。
“我救莫茵,叫召南救你。”我无比认真地回答。
“去死吧你。”洛子衿彻底笑了,然后她的眼睛湿了,“你知道吗,我妈真的把我给赶出去了。是在晚上,我穿着睡裙,没穿鞋子,满脚都是灰。楼道的灯坏了,完全漆黑的一片,我很怕,但我也真的庆幸,否则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肯定会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看我。”洛子衿奇怪地笑了一下:“我就站在家门口,也不哭闹,我就在那里等着我妈开门,我知道她最后肯定会放我回家的。”
“你真的不知道被关在门外的那半个多小时有多难熬。”
洛子衿没有哭,但她的眼睛里几乎闪着一种叫做光芒的东西。
我想,这个时候,应该适合安安静静地拥抱。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时,我才突然惊觉,我从来没有拥抱过洛子衿。我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地抱住莫茵,可以安静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但我从来,从来没有真正地拥抱过洛子衿。
什么样的关系,是不能用来拥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