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的皇宫,比不上华国曾经修筑在洛城的宫殿金碧辉煌,但是碧瓦金砖,自也是少不了来自皇室的奢华。便是在这古朴之中透着贵气的寰尘殿内,奄奄一息的太上皇虽然只得五十余岁,可老态龙钟的脸和干瘪的身子,怎么看都是七八十的老人。
苍老枯瘦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在那里发出不成调的咯咯声。
这寰尘殿是太上皇居住的寝殿,因太上皇崇道,故而这殿名也起得有了些仙味。可这寰尘殿里头的情况,却怎么也跟出尘脱俗沾不了边。
“三郎。”一个穿着华丽宫服的女子端着药碗,轻轻舀起了一勺药来,吹了吹,递到了躺在床上的太上皇口中,道:“喝了这药,很快就会好了。”
太上皇吃力地伸出了手,倏然将那药碗打翻!
“妖……妖孽!”
说出两个字来,似乎耗尽了太上皇所有的力气,除了努力地喘着粗气外,他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说不了任何话。
美貌的宫妃丝毫没有因为他打翻了药而生气,甚至药汁溅了不少在她身上她也毫不在意,只是温柔一笑,道:“三郎,你不是说过么,如果我是妖孽,那你便是那捉妖人,我怎么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曾经的情话,如今听来却是如此的讽刺。
纤长的指甲被保养得很好,透着淡淡的粉色。
微微上挑的眼,淡淡的胭脂,殷红的唇,怎么看都是十年前乾帝在乡野村间遇到的那个少女。然而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是这般模样,只是当年的三郎,如今却已经成为了鹤发老人。
潋妃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垂死挣扎的乾帝姬晟,道:“十年前你告诉我,我会是你余生最爱的女人。但我随你回宫不过三个月,你便又纳妃收嫔,三郎,你曾经说的那些话……可都是骗我的?”
姬晟喘着气,一双眼睛恨恨地盯视着眼前如花般美貌的女人。
十年前,罗国乾帝微服私访,途径沼泽遇上了被困乡野的少女潋滟。一段游龙戏凤的老旧故事,皇帝带回了那个淳朴的少女深藏宫中,却只得三个月的兴致,便渐渐遗忘。
然而,三年后,不过是个小小美人的潋滟在御庭不幸溺水,恰好乾帝从旁经过救了上来,水中芙蓉出水为仙,曾经那个淳朴的少女却不知何时浑身缠绕上了让乾帝欲罢不能的美来。
一连数年,姬晟独宠潋滟,而那乡野村姑却早已不是小小美人,而已是乾帝四妃之一的潋妃。
“那个爱你的潋滟,早已死在御庭的荷花池中。”潋滟回眸,眼中带着丝泪,却更多的是不屑。
“皇上驾到!”
殿外,尖锐的声音突然传来,潋滟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光,看着那刚刚一直激动此刻却渐渐平淡下来的姬晟,笑道:“你最不喜欢的儿子来了,可有要对他说的话?”
吱嘎一声,阴暗潮湿的寝殿因为殿门的开启而透进了一丝丝阳光。
原来,殿外已是雪后初晴。
逆着光,看不清楚进来的人的样貌。只知道那人身姿挺拔,踏入殿中的脚步不急不缓,犹如此刻不是来看望垂危的父皇,而是在闲庭信步,似乎这几步于他而言,只是此生万万步中毫无意义的几下踏脚。
潋滟看着来者,双目中泛出了倾慕,方才妖娆的笑容如今却是收敛得一如十年前的纯净美丽。
“三日后,守璟会攻入洛城。”
声音温润如玉,犹如冰罄的水中滑入了蓝田暖玉,那声音一如多年前那样,滑入了潋滟的心里。
然而,听闻此话,刚刚逐渐平静下来的姬晟却突然激动了起来,只是嗓子里面即使用尽全力也只能够吐出寥寥一二字来。
“孽……障!”
来者丝毫不因为姬晟的辱骂而有任何的情绪,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床前,看着垂死挣扎的姬晟,道:“华国之后,便是炎国。不过……你可能看不到朕统一天下的那一日了。”
“姬……姬洛!”姬晟突然开始挣扎,吃力地伸出手来妄图抓住眼前这被他换作“姬洛”的年轻皇帝,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反而自己从床上跌了下来。
“你给朕起名姬洛,无非是还怀念洛城那个地方。如今朕便为你将那个你念想了一辈子的地方拿下来,怎么你反而不高兴了。”说这话,姬洛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犹如在说御庭中哪朵花开了,哪片草衰了一样。
姬晟浑身颤抖着,怒睁着双眼,唇角渐渐溢出了血丝,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不过片刻,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那双已经浑浊的眼,昭示着他死前的愤怒。
年轻的皇帝双目微垂,看着地上已经死去的太上皇——他的父皇,那个自他懂事以来便从未正眼瞧过他的男人。
唯有潋滟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悲悯。
“太上皇归天,国丧。”
千里之外的封城,袁守璟看着匆匆而来的密报,毫不在意地将手中寥寥数字的密笺揉碎了成筛粉从指间吹落。
“老东西死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告诉我。”袁守璟手中端着暖杯,拉了拉裘皮,道:“难不成还想要我的袁家军给他守丧?”
身旁的老道士拈了拈胡须,道:“即是国丧,袁家军乃是罗国子民,自是应当守丧。若是行为有异,怕是会被人说是拥兵自重。”
袁守璟自是知晓这些道理的,只是那姬晟从数年前开始就不过是个傀儡,前年退了位成了百姓眼中逍遥的太上皇,但其实也不过是个被囚禁在深宫中的囚徒而已,要想让他袁家军守丧,怕是憋屈了些。
不过,表面功夫得做。
“来人。”袁守璟向着门外道:“传我命令,军中食素三日,系白麻于左臂以为丧。”
“将军,有句话,贫道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年轻道士摸了摸手中藤钵内的车鬼,欲言又止。
袁守璟笑道:“你何时有话不当讲过?”
年轻道士笑了笑,而后道:“宫中的潋妃,怕不是善类。”
袁守璟听闻此话,但笑不语。年轻道士便又道:“太上皇升天前,那潋妃一直在太上皇身边。但如今太上皇去了,潋妃定然会寻机跟着圣上,为了圣上龙体……”
年轻道士的话还未说完,袁守璟便打断了,道:“此事你无须挂心,做好你军中之事便好。今日入夜后出兵西行,三日后到洛城,到时候洛城定会有人抵抗,你好好替你那‘小友’养好伤,到时候才用得上。”
“是贫道多嘴了。”年轻的道士连忙躬身。
袁守璟抱着暖杯,缓步走出了这厅室。
老道士掐着胡子阴气沉沉地道:“策七子,你认为袁将军不知你我二人身份?”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策七子缓缓将藤钵收回了袖中,让车鬼好好休息,“我二人于袁将军不过是双方互利,更何况,以袁将军胆魄,怕是早已知我二人并非凡人。”
“得兽而驭之用之,人也;得妖而驭之用之,仙也;得魔而驭之用之,神也。”老道老神在在地道:“知你我二人非妖即魔却敢如此驭用你我二人,袁将军便是非仙即神。”
策七子挑了挑眉,道:“哪怕他前世非仙即神,这一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胆魄是有,但肉体凡胎,又能如何?师无量,这一百多年,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莫不是在害怕什么?”
师无量叹了口气,道:“只是奉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待此间征战结束,你我二人收集的魂魄也差不多够数便回山修炼一段时间吧,你方才提到那潋妃,上次在宫里我也见过,一个鸠占鹊巢的荷花妖,有些年岁了,我本是打算收了她用作化炼,没想到反而被她所伤,甚至那次差点栽在她手中。”
策七子倒是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皱着眉头,道:“怎的之前没听你说过?不过这莲花乃九天圣花,世上只听过莲为正果,哪里听过莲花还能成妖的?”
师无量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却是反问道:“但你可知那次我是怎样化解的?”
策七子不知,师无量径自答道:“一道魂光而来,潋妃似惧怕又似迷失在那魂光之中。而后便见圣上与袁将军二人远远走来。”
“那魂光,是圣上的,还是袁将军的?”策七子问道。
师无量微微皱了眉头,却再没有说话。
他如何说得,二人皆有魂光,只是一为白,一为黑。犹如棋盘二子,黑白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