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庐的酒客心说,那乔焕怎的刚见着好了几日,却又犯病了?
话说那日乔焕自打从老张头家里回来后,就一直说当日老张头来了这酒庐喝酒。
一个酒客笑笑,道:“乔家兄弟,官衙的人都说了,老张头半个月前就死了,想来是去大缸砸冰化水时滑了一脚,年纪大了,也就没起得来冻死在了外面。你说这半个月前就死了的人,怎么来酒庐沽酒喝?”
乔焕小媳妇似的绞着手里的抹布,觉着自己没记错,求助似的望向苏娘。
苏娘给酒客拿酒上桌,笑笑,却是对一众酒客道:“他就这毛病,也没法子了,大家当做下酒菜听听便行了,当不得真。”
“苏娘,苏娘你……”乔焕一急,脑中却突然闪过一张美丽的脸庞,不自主地喊了句:“苏娘,可认识阿傒?”
“哎,果然又犯病了。”酒客笑笑,喝着烫好的酒。
被风刮得呼啦啦响的破门外,不知谁呼喊道:“袁守璟攻破封城,封城城主不降,一家一百余口尽数被屠!”
苏娘听得外间的声音,微微敛了双目,却是无人看清那眼里的神色。
酒客喝了些酒,三两人聊了起来,便道:“何止是封城城主一家,听闻两日前封城失守当日,所有抵抗的封城守将、士兵尽数被坑杀活埋,百姓有怨言者当场斩头……”
“听说老弱妇孺亦是不放过,哎,这世道,乱呐!”
“你们说,要是攻到咱们洛城来了……”
“封城失守,最多半年,这洛城便是当头肉,到时候我们就都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华国不打算救了?这节节败退,就没见着哀帝想要收复失地!”
“你这话说的,你现在还是华国人呢,怎的说起来就像已经是人家罗国人了?”
“哈哈哈,这不是识时务为俊杰么!”
听着酒客们全无顾忌的调侃,苏娘微微一笑,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天下已经分了这么久……怕是也该收收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虽然那袁守璟屠杀无道,可华国哀帝更是不得民心……华国,亡之必然。
只是,若是半年内真的攻过来,这洛城又岂会是安然无恙?
思及此,却听得那本来就破落不堪的门突然被撞了开来,惊得堂子里寥寥无几的几个酒客均是浑身一震!
“苏娘……”
只见一个浑身找不出一丁点完好地方的落拓汉子倚靠在门旁,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滑倒。
乔焕慌忙想要去扶,可是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不过,看着有些眼熟,难道以前见过?
“苏娘,这是……”乔焕求助似的看向苏娘,可是苏娘却只是淡淡看着门口那人,看着他逐渐昏迷却死死拽着的断斧,始终不置一词。
“这人是受伤了,可要报官?”有好心的酒客听到刚刚这男子叫了声苏娘,明显是认识苏娘的,便想着伤成这样,怕是要报官才得妥当。
然而,苏娘却道:“无碍,这人曾在我这儿喝酒,说自己是斩妖师白刑天,如今这模样,照着他的话,怕就是去捉妖才弄成了这般模样。”
这话说来无不讥讽,神鬼妖怪虽然信者颇多,但是挑开来说,却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有见过的,怕是也没活下来的。如今说这人是斩妖师,众人心中却是觉得怕不过就是一个江湖术士罢了。
苏娘看了看天色,此时距离太阳落山尚早,便对乔焕道:“你若是能够搬动他,就把他搬到后院柴房里去,若是搬不动,就让他在那儿凉快凉快吧。”
毕竟,此时虽是未时末,可早已冷得人动脚搓手,又在门口处当风,身上破破烂烂无一完好之处,就连鲜血都冷凝快结上冰渣子了……
“这,这……”乔焕犹豫半天,还是觉得此人就在门口躺着不太妥当,便只有上前气喘吁吁地想要将其扛回后院去。可是这汉子体魄哪里是乔焕那柔柔弱弱书生身子可以扛得动的,连拖带拽都只得挪进了酒庐。
有酒客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帮忙一起将这人扶到了后院柴房去,可整个过程,苏娘眼睛都没眨一下,一直凉凉地看着酒庐外风声潇潇的街道。
直到将那汉子放在了柴房草垛子上,乔焕才想起来,这人可不就是当初他第一次来这酒庐的时候见到的那个背着阔背大斧的汉子?只是当时虽然落拓,可人是好好的,这才多久呀,就弄成了这般模样来!
外间的酒客也是没了喝酒的心情,虽然好奇心驱使也想知道这人是怎的了,可是那血淋淋的模样,谁人都不想惹上事,慌慌忙忙付了钱就走了。
苏娘淡淡一笑,收了各桌的酒壶酒杯,唤了声:“乔焕,出来收拾收拾,太阳下山了……”
乔焕抬头看天,道:“这不太阳还没下山么。”
苏娘好笑,道:“今儿太阳就没出来过。”
乔焕心知这苏娘是让自己去关门,便也不得插嘴老老实实收拾了桌椅关上了酒庐的门——虽然,那门关了与没关没什么区别。
来到后院,苏娘脚边跟着好奇的阿绯,见阿绯虽然好奇,可一丁点失性的迹象都没有,苏娘也是有些奇怪。
要说,但凡是妖,无论仙根多深,若是眼前便是这热乎乎的人血,八CD会有些发狂,还有两成的直接跳上去撕扯了。可是,这阿绯只是好奇,却是没有一点对那血的渴求……
柴房草垛上,白刑天如同一个被孩子玩坏了的泥人,手中还死死撰着裂口的斧头,双目微闭,只得从胸膛的起伏看出,他还是活着的。
“找她报仇了。”
没想要白刑天的回答,苏娘这是肯定。
“我这里没有药,只有酒,要来一壶么?”
“好。”
苏娘转身,一会儿后便抱来了一坛酒。
白刑天苦笑,“我以为,你会给我无妄酒。”
“你不会喝,以前不会喝,现在……今后,更不会喝。”
暂时放下了斩天斧,白刑天却是连抬手都有些吃力。苏娘只冷冷看着白刑天辛苦地挨到酒坛旁,低头就着坛口喝了几口烈酒。
乔焕抱了盆热水来,心说给那白刑天处理一下伤口,抬头看了眼苏娘,意思是我得脱他衣服了,你个女人,是否应该回避一下。
然而,苏娘那模样,却不像是要走的。
耽搁不得,乔焕上前替白刑天掀开了碎裂且沾满了血肉的衣裳,浑身上下真的是难有完好的地方。
“谢谢小兄弟。”白刑天看着乔焕比起上次见到已经逐渐红润起来的脸,道,“你还……你还在找阿傒?”
乔焕一愣,兴奋道:“你认识阿傒?”
“你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苏娘说你是捉妖的。”
白刑天笑笑,可那脸一笑却是扯着伤口疼,再加上刚刚喝了酒,有些酒液残留,渍进了伤口,更是疼得意识都开始恍惚。
“这世上,有种妖怪,叫做傒囊。得大山之灵气而生,失大山之灵气而死。所以,他们无论什么形态,化为花草也好、化为走兽亦或者……化为人,都不得离开生养之山。若是离开了,便只得半日而活。”
乔焕有些怔忪,问道:“那,那她们死后呢?”
苏娘在一旁一直未作声,却是抱起了阿绯在怀中,摸着阿绯柔软的毛,阿绯亦是享受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白刑天看着乔焕虽然心思在他说的傒囊上,可手上却还是不停地为他擦拭伤口的血,可眼见着自己身上一条条寸长的伤口,白刑天却宛如那伤口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似的,一丁点痛都没表现出来。
“傒囊死后,会重新化为大山的灵气,回到山中,继续修行,待灵气聚集之后,会再次化为曾经的模样。”
乔焕一愣,拿着帕子的手却是停了,道:“也就是,即使死了,也还会再活?”
白刑天点了点头。
乔焕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听说那叫做傒囊的妖怪死了之后还可以复生竟然会这么的高兴,可转念一想:“你说的是傒囊,不是我问的阿傒啊……”
“阿傒,就是傒囊。”
“啊!”乔焕手中的帕子啪地一声掉进了水盆里,可是片刻后,乔焕又想了想,心说这阿傒也不知道是谁,怎的自己老是问起她,即使是傒囊又如何,自己也没见过。
似乎释然了,乔焕端起已经染红了的盆子,道:“我去换水!”
看着乔焕离开的身影,白刑天突然喃喃道:“若是当年,我喝了你的无妄酒,是否……会比现在更好?”
苏娘怀里的阿绯钻了钻脑袋,却不知为何连连打着喷嚏。
“人若是死了,还有魂可投胎转世,可傒囊要是死了,一身山灵化为天地精气,自此天上地下再也无处可寻其踪。你不会不知,却宁愿欺骗乔焕。”苏娘抬眼,没有回答白刑天那假设的问题,却是勾了抹笑出来,道:“白刑天,你身上的伤大大小小深浅不一,连伤口传出来的腐朽的味道都不一样……你这一路,寻仇的怕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