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行云流水,似一条山涧溪流,清柔自在,淌去人心底最绵密的阴霾。她望见好看的字,就像是小朋友望见诱人的冰淇淋,目光被牢牢钉住,再栓上一颗螺丝,最后向母亲嚷嚷着:我要吃那些字,妈妈给我买。
她的字,豪放不羁,似梁山好汉爽饮时的霸气回肠,迈着螃蟹步走在纸张上。老师总是夸她的字好,文采也不错,真是文艺细胞提前进入了发达国家,所以,便把出黑板报这一重任全权交给了她。可是,上帝既然为你开了一扇窗,那必然也会为你闭一扇窗,那样才不至于太过风凉。
因为,她的成绩永远都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状态,像一块半生不熟的牛排,进入了一张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的嘴里,那股让老师操碎心的血腥感。
所以,她像一枚棋子,在班主任的精心策划下,成为了一等生的他——名义上的同桌。这几乎是每个班主任为了提升中下等生的成绩必备的爱心举措。
她本以为,那一年多的同桌,只是若有若无的过往罢了,早已跟着云烟逍遥在了法外。然而,某种情愫却在最初的地方悄然扎了根,似一粒微不足道却被深埋的种子,等到某个瞬间,霎时怦然。她没有想到,三年后,星罗棋布般的人群里,他们真的还会再次相逢。
“洛星辰,你有没有本事给老娘我快一点!”死党越越懒散地倚着门沿,朝着教室怒喊着。“别人为了放学提前半小时就发动了马达,你洛小姐倒好,磨磨唧唧跟便秘一样,你考虑过我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为了你损失三分之一的美容觉时间的感受吗?”整片空荡的教学楼都放荡着她尖锐的声音。“还有,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下班不积极,脑子有毛病。而你放学都不积极,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装了一箩筐黄黄的黏腻的……”
“我脑子里装的都是你。”洛星辰慢悠悠地锁门,冷不丁地补充着。
“哟,小娘们儿,敢跟大爷我顶嘴?”
“这不都托了您三代相传的毒舌血脉的福吗?”
“切……”
一个扎着马尾,一个散着长发,手挽手的背影消失走廊的尽头。从相识到相知,从分分到合合,从同学到死党,她们磕磕碰碰,走过了风风火火的十年。一个是出了名的毒舌女,一开口便能迸射出如雨滴般连绵不断的毒针,刺得对方绝无还口之力。唯独只有她,能够安然品味,化粪土为精华,抑或一笑而过。而她,似静似动,对他人都能做到温文儒雅,淑女气质,却唯独对她,拳脚相待,毒舌伺候,用她的话便是“差别太大,人家不依”。然后得到的回答便是——“滚”。可是,她只把秘密与她讲,她也只把秘密同她享。当别人怀疑她俩的关系时,两人的彼此嫌弃则会雷厉风行:就算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跟她喜结连理。
“怎么了?”
走廊的另一头,男生转过身朝着正驻在原地扭头凝视后方的男生问道。走廊昏黄的灯光,把两人的身影镌刻得颀长又单薄。
“没事。”
两人消失在另一个尽头。
洛星辰。会是她吗?
两条平行线,或许永远不会相交。可是,倘若缘分的颜值过分爆表,上天何尝不会扭转乾坤,让他们在某一天蓦然相遇呢?
夏日的夜空总是美得不像话。皓月当头,扑朔迷离的星辰稳稳落入了幽深的黑眸里,漾起了一汪璀璨的星海。好像不知不知觉中,一旦跌落了,就再也出不去,甚至再也挥之不去。
夏天的热情,比男人对女人的海誓山盟还来得猛烈。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它会以最淡然的姿态把你打造成本人最受不了的黏腻质感。倘若你仰天长叹,一只乌鸦便会拉着一串黑点从你头顶缓缓飞过,留下你欲哭无泪的容颜。
洛星辰抱着一幢恨天高的作业和资料从办公室摇摇欲坠地出来,下巴刚好能抵到最上面的本子。从办公室到自家教室,中间非常识相地隔了四个教室,将近六十米的距离。她不知道自己纯洁善良的心灵已经把语文老师腹诽了几百次。从小被语文老师器重的洛星辰,本以为到了高中可以远离七品芝麻官的职位,原来命运给予的只是一场在劫难逃。只扣了2分的语文中考成绩,早已博得了语文老师的眼球与青睐,置于其他科目,语文老师还是选择了眼不见为净。
为了安全抵达教室,洛星辰迈着最稳当的螃蟹步向前爬行,形状像极了身怀九个月的伟大母亲。堆在走廊上嘻嘻哈哈的人群,不断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不过她也懒得顾及,只要中途不失联,就算来个记者采访她她也能欣然接受。不过,有句俗话说的好: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也不知道是那个挨千刀的,从她身边“嗖”地跑过,把她怀里的那幢高楼吓得岌岌可危。更是在她来不及尖叫、恨不得把脚都用上时,上半身的豆腐渣工程憔悴地朝右侧倒了过去。但是,皇天终究不负有心人,在她心如死灰时,后方猛然出现的双手,稳稳托住了那倾倒的半截,并且迅速扶正。洛星辰感激涕零地仰起头望向他,感谢的话都到了唇边,却在对视上他幽黑的双眸时,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
直到那位好心人被同学喊走,她也没来得及跟他说声谢谢。
午后的垂柳愈发无精打采,就像教室里吃着讲台上飞奔而来的唾沫星子的芊芊学子们,耷拉着沉重的脑袋,暴露在闷骚的空气里。知了的鸣叫声萦绕了整个校园,此起彼伏,让洛星辰的心情更加难以平复。
早上的那个人,是他吗?
浓黑的剑眉,比女生还密长的睫毛,黑玛瑙般深邃却泛着冷光的双眸,都像是埋藏在最心底的宝藏,被时光刹那间揪起,陈列进脑海。他的骨骼都长开了,昔日稚嫩的轮廓已经蜕变为精致,加上他的不易近人,完全可以和一座冰冷的有棱有角的雪山相媲美。以前的老同学总是说起他,外貌、成绩、家境其他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孤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她们还是喜欢,还说这就是女人最喜欢的高冷。或许只有洛星辰觉得,他只是把自己的温度严实地襁褓在了某个深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当年小学毕业,她直接上了附属的中学,而他,听说是去了更优异的学校。
学生时代,很多懵懂的情谊都断在了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阶段。或许在记忆里,我们还有他(她)朦胧的身影与名字,在某个时刻不小心窜入,却又像跃起的浪头,同昙花一现,淹没在茫茫的回忆里。
除了零星的几个,曾不知不觉淌进过心底的。
她的第六感准确无误地告诉她,他就是那个他。那个写字非常好看的男孩。不过,就算是他,又如何呢?像他那种常年享受众星拱月的人,应该早就忘记她了吧?
“喂!”
“哦哟,干嘛?”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吶?”
毒舌妇越越用笔帽对着洛星辰的腰调皮地戳了戳,还一手挡在嘴边私语着,生怕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发现。
“想你外婆啊!神经病!”洛星辰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起来。
“切,那我外婆知道估计会哭上个三天三夜。”
“哼哼,那你们家餐巾纸够用吗?”
“当然……”
讲台上突然没了声音,两人抬眸,万万没想到刚好对视上物理老师那双比风霜还凛冽的眼睛。随即便是从四面投射而来的无辜的目光。
“呵呵,当场被捉奸。”越越直接用喉口发出低沉的声音。
物理老师耸了耸肩,收回视线启口道:“同学们,虽然说这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是,对于这个学习,我们得到的越多越好,尤其是不要偏科!”
呵呵,这话明显是对着洛星辰这个语文能考全班乃至全校第一而物理只能考个四五十分的半生牛排说的吧。当然,也不排除越越这个英语能说得跟顺口溜一样而物理永远悬在三四十的毒舌妇。当年上初中,只因两人的科学成绩差得让科学老师寝食难安,所以天天中午被抓去办公室画电路图,写方程式,现在想起来都是眼泪啊。不过,也多亏了昔日的煎熬才能考上H市最好的高中。
晚自习刚开始,电闪雷鸣便开始在黒沉的天空中肆意妄为。洛星辰望着身边空荡荡的位子,莫名的伤感破土而出。该死的越越竟然请假回去喝喜酒!看来今晚没人载只能挤公交车回家了。
窸窸窣窣的翻书声交织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像是用各色声音奏起的一张声网,牢牢罩住了徜徉在学海里的花花草草。让他们度过了忙碌既短暂或空闲既漫长的晚自习。
整理完东西,不可否认,洛星辰又是最后一个。雨下了一整晚,此刻还是没有要停的欲望。楼下还有一些既没带伞也没人接的同学等在原地奢望着雨点能再小一点。洛星辰伸手测了下雨速和雨量,再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21:50,距离末班车还有十分钟,倘若没赶上,打车钱又不够……估计家里的奶奶又得担心了。洛星辰的父母常年在外经商,她从小就在奶奶的怀里成长,所以,跟奶奶的感情深厚到无人可及。
小时候有人问小星辰,“你是谁生出来的呀?”小星辰满脸的天真,张口就回:“我是奶奶生出来的。”引得众人的捧腹大笑。就算和父母的骨肉相连,或许,也不及奶奶九个月开始的养育之恩。
她掂了掂背包,一股脑冲进了瓢泼的大雨里,青春的步伐溅起无措的水滴。雨点不轻不重地敲打在单薄的身体上,一层一层,瞬间漫漶了她清秀的容颜。冲到公交车站,末班车刚好刹车停下。她跳上车,投完币直接奔向了后头的两人位,拿出餐巾纸开始擦拭湿漉的肌肤。年轻力壮,大夏天淋点雨算什么,她这样安慰自己。但身边少了个斗嘴的人,即使才一天,也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汪洋上的白帆,无助,孤单。
司机为了省电闭了整辆车的灯,以致于一张张面孔都淹没在稀薄的暗色里。开车前身旁的座位不再空荡,那人坐下时温湿的手臂偶然触到了她刚拭干的细臂,似膝跳反射,她缩了回来,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没有过多的理会。她喜欢靠窗而坐,习惯将外头匆匆而过的风景纳入眼帘,走走停停,捕捉静谧的时光。
窗外的各色霓虹,像极了一双双流着泪的眼睛,望着世间浮尘若明若暗。透明的雨滴落入它斑斓的视野里,连绵不断,深深吸住有心人的双眸。
它看着你,你看着它。
下一站就是小区门口,洛星辰理了理包,打算先挤到车门口。可是正准备起身,就发现旁边那人的两只长腿直直地抵着前排的椅背,根本没有出路,外加那人仰着头好像睡着了……洛星辰想死的心情霎然涌上心头。有事没事,腿长那么长干嘛!眼看着车快到站,洛星辰咬了咬牙,想起往日遇到这种情况的特殊解决办法——跨栏。
她一手扶着前面的椅背,一手像做贼似得悬在半空。缓缓伸出一条腿,咬着牙寻觅着黑暗里的那片着陆地。但是,为何怎么也抵不到呢?腿有那么短?她使着浑身解数,总算在付出汗水后让脚尖触到了地面。在她打算把整个脚板放平时,0。000001秒的触感,那两条腿竟然朝着外侧移动,直接贴到了她的大腿,一个莫名的温度窜入。她的神经愈发紧绷,更在她慌乱至极时,该死的车竟然猛然一个刹车再猛然一颠,彻底把纤瘦的她颠得往后倒去……
她不敢想象自己是怎样逃离那个尴尬、窘迫的困境的。她唯一感谢的是公交车司机为了省电没把灯打开,没让那个人看到自己的红得能滴出血的脸。以前都是屡试不爽完美落幕的结局,怎么今天就……
男生眯着眼,静静观看着史无前例的慢动作跨栏,并且调皮地把双腿往两边移动,更是惬意地享受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一幕——她倒在自己的怀里。带着雨珠的马尾拂过他的鼻尖,望着她手足无措,连声说着“对……对不起”的傻样。
雨停了,依稀有几枚星星探出脑袋,在纯静幽蓝的夜空里,熠熠发光。
……
课间操回来,一堆女生围在教室一角,似羞非羞、满脸亢奋地谈论着什么。
“哎,去探探敌情,那帮女人抽什么疯?”越越吧咋着满嘴的奥利奥,发出变形金刚“纤细”的声音。一旁的洛星辰眯起独有的丹凤眼,启口道:“她们的面部表情告诉我,应该是哪位韩国欧巴来中国捞金了。”话音刚落,就抓着手上的饼干起身,推了推越越,“走,我们也去听听。”
有时候,女生的好奇心和八卦情可是支撑她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粗壮根系。说不定还能孕育出一株青春靓丽、挺拔卓越的参天大树。
“刚才上来时看到三班的纪痕溪了,真的好帅呀!”
“我觉得还是他旁边左萧陌帅,纪痕溪太冷了。”
“什么叫太冷了,那叫作高冷。”
“听说很多女生倒追哎,可是一个个都被拒绝了。连高年级的几个学姐都想吃嫩草……”
“可是,他们身边经常出现的那个女生是谁啊?不会是谁的女朋友吧?”
“不知道啦……”
……
你一言我一语,似袅袅炊烟,从女生堆里扭动着妙曼的身子升起,陶醉了满地繁花。
“纪痕溪?这个名字好耳熟啊。”洛星辰斜了眼余额不足还使劲从记忆里翻找这个名字的越越,淡然地说道:“我小学同桌啊,大姐。”
“哦对!就那个天天被你咒骂的那个!”
洛星辰:“……”
越越像是解开了物理试卷里的最后一道压轴大题,心境豁然开朗,,前途一片光明。但随即又朝着洛星辰投去邪恶的眼神,“哟,小样儿,记得那么牢啊!”
“滚!”
“洛星辰!”这时从门口进来的物理课代表震天慌地吼着。“物理老师找你!”
Oh……no。
在落星辰哭笑不得时,一旁的越越早已幸灾乐祸到了过山车的最高点。“我说物理老头是不是看上你了,每天把你叫去办公室。”
“滚!”
几束金桂脱离了家族的怀抱,不情不愿地立在装了一半水的矿泉水瓶里。却还是释放着生命尽头的芬芳。
偶然间闻到这股近距离的清香,才发觉,学校里桂花开了。不过,闻着这么美妙的味道,却要对着地中海的物理老师,不愧是专为洛星辰配备的混搭风。
“洛星辰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又叫你来办公室吗?”
呵呵,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只要你别太爱我就行。
“你每天交上来的物理作业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惨不忍睹!”
哇哦,老师你竟然会用成语。
“你知道么,你的语文成绩就像是一朵耀眼的玫瑰花,令人钦佩;而你的物理成绩呢,就是玫瑰花下苍蝇成堆的牛粪!”
哇,老师,你的文采绝对不是盖的。
物理老师在怒火与伤心之间来回徘徊,头上仅剩的几根毛发摇摇欲坠着。洛星辰努力憋着笑,低着头洗耳恭听着。
“进来!”物理老师对着门口的敲门声回应着。然后瞥了瞥桌上某人的作业,继续朝着洛星辰破口道:“你看看你画的电路图,是在学蜘蛛织网吗?你知不知道人家蜘蛛织得网至少还能网住一只壁虎,可你的呢,连只苍蝇都网不住!扭七扭八的。”
洛星辰终究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
“老师,作业我放这了。”
“恩,好。”
身旁的男生把一叠作业放到桌上,洛星辰嬉笑着顺着声音望去。结果,愣愣地怔了住。纪痕溪脸上明显有笑过的痕迹。
你眼里有我,我眼里有你的画面正在办公室猝然上演。
物理老师憋了憋嘴,“怎么样?帅哥好看吧,要不要赐你条凳子坐着慢慢欣赏?”洛星辰微红着双颊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再次垂下了彻底混乱的脑袋。
“就知道你们小女生看到什么帅哥啊,偶吧啊,腿就软得跟棉花糖一样了。”他又望了眼纪痕溪,接着说道:“三班的纪痕溪应该认识吧!哼,我的物理课代表,不仅人长得帅,学习成绩还优秀,尤其不偏科!”
……
哎,享受了八分钟的口水浴,总算脱离了苦海,低垂着脑袋走出办公室。但是,满脑子并不是什么歉疚之情,而是突然冒出来的纪痕溪。
“洛星辰。”
嗯?
她闻声转身,乌黑的马尾在空气里旋转出洒脱轻快的弧度。微风拂面,送来了难以想象的心跳。
他像校园里的桂花香,一步步向她靠近。
“咦?你还记得我啊?”洛星辰兴奋地咧出了八颗大白牙,嘴角灿烂的梨涡像两粒小太阳,喷射出暖人的温度。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一道柔美的线条,在眼尾处跳起狭长迷人的神韵。
纪痕溪眼角几不可察地一挑,深沉地凝视着她。没想到,昔日短发还天天梳个中分、上课回答不出问题脸蛋立马红成血色的小丫头,如今长发飘飘竟然还能和亭亭玉立沾上边了。三年,花谢花开,春来秋去,没有过多的物是人非,却也能让一枚花骨朵飞舞起最璀璨的年华。
还记得?呵,应该是——怎么可能忘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