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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是五代十国的土宇割裂时期。自从唐玄宗执政后期爆发“安史之乱”,大唐帝国的运势由盛转衰。百余年后,又遭遇了声势浩大的黄巢起义。在平定黄巢之乱中,唐朝廷的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到黄巢之乱平息时,藩镇割据的局面已成,大唐帝国名存实亡。天佑四年,梁王朱温废掉了唐哀帝,建立后梁。朱温拉开了五代十国的序幕,而曾经璀璨于世的大唐也就此宣告终结。
多年以前,马殷本是唐军中刘建峰部队的先锋官。他奉命南下湖南,一路上势如破竹,攻占了潭州等地。乾宁三年,刘建峰被杀,马殷因战功卓越,被部下推选为全军的主帅。之后他指挥军队,四处用兵,摧枯拉朽般逐步统一了湖南全境。唐朝廷的官员见此,任命他为武安君节度使。
唐朝灭亡后,朱温野心有余,但军队实力薄弱,无法控制整个华夏领土,便沿用唐朝藩镇的形式,册封远在湖南的马殷为楚王,定都于潭州,这便是今日的长沙。马殷在位期间,湖南经济得以繁荣发展。等到后梁覆灭,李存勖建立后唐,又封马殷为楚国王,独立的南楚国自此正式成立。
马殷去世后,由他的第二个儿子马希声继位。马希声去世后,南楚国的王位又由马殷的第四个儿子马希范继承。在马希范的百官中,有一个名叫袁成涛的将军。他曾在马殷手下为将,为南楚国开疆拓土,立下过汗马功劳。他深得马希范的倚重,现今被封为镇东大将军,主管潭州城外方圆数百里的军务。袁成涛帐下共有左中右三路军马,其中左路军的首领是兵马指挥史鲍锋。而在鲍锋的帐下,又可以将兵马分为三营,分别是以上官端为营长的飞鹰营,以陈国栋为营长的飞鹤营,和以刘洪宗为营长的飞鹞营。
左路军的大营离潭州城不过十里。上官端给巴叶亭备了一匹快马,两人脚踏黄蹬,拉起丝缰,飞快地向左路军所在的营地奔去。进了营地大门,两人穿过校练场,来到营中一个挂着黑色垂帘的营房。上官端先走了进去,那营房里有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人。这人生着黑色的脸膛,下颌长满了络腮胡须,正坐在案桌前翻看书卷。此人正是上官端的顶头上司鲍锋。
上官端道:“飞鹰营中正缺一名武术教头,属下斗胆,想引荐一个人。”鲍锋放下手中的书卷,问:“你要保举谁?”上官端道:“这人是我的一个师弟,年纪虽轻,武艺却不俗,此时他正在屋外等候。大人若是信不过,可以找几位营中的好手来试他一试。”鲍锋道:“也好。”他让巴叶亭进屋,又拍了两下手掌。这营房后面的一扇侧门打开,里面走出三个相貌清俊的少年来。
这三位少年身穿青色布衫,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其中有两人身材中等,另一人膀阔腰圆,似乎颇有些力气。他们每人手中持着一根两尺来长的短木棒,一字儿排开,站在了巴叶亭面前。鲍锋道:“这三人是我的侍卫,武功各有所长,本来他们各有擅长的兵器,但今天既然是武艺上的交流,便将那些伤人的玩意儿舍弃了,你们都使用短棒吧。”巴叶亭依言,接过上官端递来的一根短棒,握在手中。
鲍锋对巴叶亭道:“他们三个合打你一人,十招以内,要是你还没有落败,我便封你为飞鹰营的偏将。”巴叶亭道:“遵命。”鲍锋大手一挥,那三个青衫少年同时出招,从不同的方位向巴叶亭身上攻来。这三人虽然手中使用的是短棒,可一人大开大阖地当头竖劈,一人脚步轻灵地觑视点刺,另外那人则臂力惊人,全凭刚猛的力道以硬碰硬,巴叶亭的短棒每次与他相抗,都被震得虎口一麻。
这三人首尾相连,彼此照应,巴叶亭接连攻了几招,都无法伤到他们,当下转攻为守,挥动短棒,将周身门户尽皆严封,寻找那三人进攻中的破绽。霎时间,两边棒影纷飞,已难分难解地拆了十多招。因这场打斗太过精彩,鲍锋有意试探巴叶亭的能耐,一时也没有叫停。又过了几招,巴叶亭见那力大如牛的少年臂力虽强,脚下的步法却显得呆板,遇到危难时,身形凝滞,有时还要靠另两位少年从旁协助才能化解危险。他当下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引诱那两名少年出手攻打,却突然一扭身形,斜刺里踢出一脚,正中那第三名少年的的脚踝,将那少年的身子震得往后一晃。他再顺势出脚一勾,便将那第三名少年打翻在地。
此时差不多已经打了二十招。鲍锋见巴叶亭击倒了自己的一名侍卫,喝令四人罢斗,在一旁鼓掌叫好。他命令那三位少年退下,从案桌上取来一块黝黑的方形令牌,这令牌是营中偏将身份的凭证。他将令牌交到巴叶亭手中,拍拍他的肩膀,意示嘉许。又向上官端道:“恭喜你得了一个好帮手,改日请喝酒啊!”上官端微笑道:“一定一定。”
巴叶亭在军营得了这个好差事,在上官端的府上住了几日,终于还是嫌寄居在师兄的屋檐下,说话吃饭都显得别扭,便花了些银子,在上官端家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寻了间房屋落脚。上官端和易莺苦劝后,巴叶亭道过谢,还是执意搬了出去。黄昏的凉风吹来,夜间一天比一天冷,粗树上宽厚的叶子渐渐变得枯黄,而天空开始盘旋着成群从北方辗转千里而来的候鸟。它们如云朵般随意乱飞,所经之地,在大街和屋顶上留下一摊摊灰白色的粪便。
一天傍晚,巴叶亭骑马回屋,见路边有个卖麻辣烫的老汉。他向这老汉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薯粉,又往汤水中添了一个焦黄颜色的卤蛋。他问:“老大爷,我是新来到潭州的。怎么入秋后,这天上的飞鸟这么多啊?”那老汉呵呵笑道:“小哥有所不知,我们南楚国境内有一个洞庭湖,烟波浩淼,水草丰茂。那里有数不尽的沃水沼泽,鱼儿繁多,气候又适宜,因此吸引了北方的禽鸟来到这里过冬。潭州城离洞庭湖不过百余里,有些不安分的鸟儿飞得较远,自然就跑到这里闲逛来了。”巴叶亭道:“原来是这样。”
巴叶亭的箭法虽然没有到百步穿杨的地步,却也还过得去。南楚目前局势安定,并无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他想着等哪天军营休假了,就跨上一匹骏马,飞奔到那个群鸟翔集的地方。他仿佛已经站在那茂密的白色芦苇丛中,望着那湖面上的绿水红蓼,意气风发地弯弓搭箭,“嗖嗖”几声,箭无虚发地射杀起那漫空叠飞的野鸟。而最近因为多在军营居住,他也有些日子没去看望嫂子了。等他到洞庭湖打到了野味,还可以带上几只肥壮的禽鸟,登上师兄的府门,让嫂子易莺尝尝鲜。
只是,师兄上官端今天似乎遇到了什么烦恼。他一个人在军营的帐房中来回踱步,脸上阴沉沉的,也不开口跟人说话。巴叶亭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上官端只是缓缓地摇摇头,眉头紧蹙,一副不愿被人打扰的样子。到了第二天,上官端脸上的愁苦神情还是没有变化。到下午兵马操练结束时,他忽然叫住巴叶亭,道:“今天晚上,我到你那屋子里坐坐吧。”
落日辉映,天边红霞似火,两人回到了潭州城。巴叶亭在酒家买了几个小菜,走进小巷,推开自家房屋的大门。进屋后,上官端坐在桌旁,端着酒杯,仰起头来,一杯接一杯地把酒水往喉咙里灌。巴叶亭道:“师兄有什么烦心事,尽可以跟小弟讲,何必将话闷闷地塞在肚子里?”上官端长叹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巴叶亭面前。
巴叶亭打开信封一看,见里面有一张素纸,纸上写着满满的墨字。这些字横竖分明,力道雄刚,如钩划斧刻,依稀便是出自左路军兵马指挥使鲍锋的手笔。这信中交代了当前南楚国在边境各处兵力部署的情况,又将那些指挥官的名姓、嗜好、家眷等信息丝毫不差地分条道出。而这封信要交付的对象,却是扬州城一个名叫邹敖的人。扬州城位于长江下游,并非南楚国境内,而是属于南唐国主李璟的地盘。
巴叶亭惊道:“这……这莫非是一封通敌叛国的书信?”上官端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记得半年前,我到鲍府办事,在大厅里遇到鲍锋,那时他正与一位关系密切的陶器商谈论置买装饰厅堂的瓷器。那陶器商个子不高,目光精明,我听出他口音有异,于是说道:‘这位客商,我听你说话,不像是湖南本地人啊!’那人回答道:‘在下是江西景德镇人,世代都与瓷瓶瓷碟儿打交道,数年前因战乱来到潭州,见这里人心和睦,便一直住了下来。’我当年从欧阳师傅那里出来,曾在江南各镇游历,对他们的方言土语有一定耳闻。那陶器商虽竭力遮掩,我却听得出来,他的口音出自南唐扬州,而不是江西景德镇。那时我面上虽不发作,可心中已对鲍锋有了怀疑。”
“两天前,我带着一队军士到野外巡山,遇到一个行迹鬼祟的山民。我上前问了他几句话,见他贼眉鼠眼,言辞中躲躲闪闪,当即将他抓了起来。搜过身后,我在他身上找出了你刚才看过的这封信。我回忆旧事,再把它们两相印证,认定鲍锋与南唐的官员暗中勾结,并向他们暗泄我南楚国的重要机密。”
唐哀帝遭废时,江南最有势力的是南吴。后来大将徐知诰废黜南吴的皇帝杨溥,登上了皇位。他自己改名为李昪,以金陵为都城,建国号为唐,后世成为南唐。李昪奉行“息兵安民”的政策,休兵罢战,敦睦邻国,南唐经济自此蒸蒸日上,繁荣发展。李昪去世后,他的儿子李璟继位。
李璟多有才艺,挥笔写出过“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样清新婉畅的名句。但同时,他又是一位穷兵黩武的君主,对外大动兵戈,常常有吞并四邻的野心。南楚和南唐相互毗邻,李璟在攻打吴越之时,便经常环伺在南楚附近,对它虎视眈眈。从这封密信看来,南唐虽然没有直接与南楚兵戎相见,却早在南楚境内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连上官端的上层长官鲍锋,竟原来也是一个南唐的内奸。
巴叶亭道:“师兄手上既然有了这铁一般的证据,为何不呈交朝堂,让鲍锋认罪伏法?”上官端道:“这鲍锋的父亲鲍三虎在前楚王马殷手下为将时,忠心耿耿,后来年岁老了,身上染了恶疾,在家中休养。如今他儿子鲍锋虽然背叛南楚,可要是将这封信公之于众,鲍老爷子的一世英名算是全毁了。鲍锋会被问斩,鲍府也会遭到抄家,许多无辜的人,都会因受到牵连而下狱。鲍老爷子戎马半生,想不到如今英雄迟暮,却还要忍受他人的冷眼和讥讽,这可真是叫人唏嘘啊!”巴叶亭见他的话语中大有不忍之意,提议道:“我们何不想个法子,只针对鲍锋,而不将祸害波及旁人?”
上官端道:“你可想到什么主意?”巴叶亭道:“依我看,不如去学那古代的荆轲、专诸之辈,手持利剑,潜进鲍府中,不留痕迹地将鲍锋刺杀。等到全身而退后,再将这封密信销毁。这样一来,鲍锋的恶行就此断绝,而他的那些家眷也能因此保全,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上官端点头道:“这条计策可行。只是这个任务太过危险,不知何人能够胜任?”
巴叶亭一腔热血涌上心头,道:“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师兄只要开口,小弟我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上官端沉吟道:“鲍家显贵,府中的房屋鳞次栉比,又设下了不少暗桩,请来护院的武师四处巡岗。你一个人势单力孤,这件事,还得由我们师兄弟两个携手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