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发现郊外有一处风景非常好，碧水荡漾，绿树成荫。闲暇时，他就去那里。不过，只有他一个人。他眼睛里每天都闪过赵叔的人影儿，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田野的景象。这天依然是显得很普通的一天，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鸡鸣也别无他样，咯咯的叫声清脆地响彻天空。这天赵元昌并没有特意地嘱咐德宗去做什么事，德宗觉得无聊又去往田野闲逛。经过一片安静的杨树林，他闻到一股浓浓的水草气味。不远处就是水塘。渐入初夏，草木正长。时有风儿吹过，激起阵阵的麦浪，且于林间弹起飒飒之音。阳光和而不烈，习风爽而不寒。池水碧绿，微波荡漾。近前时可见细长的水草在清澈的碧水里摇曳，像舞女展示她的美，青色的鱼儿也在草间来回游动。浅蓝的天上飘着几朵雪白的云，都映在水中。池塘里也像装着一个天，奇妙无比。再加上草间的虫鸣和树上的鸟叫，则足以极耳目之娱。德宗绕着池塘走了好几圈，都不觉得乏味，只是有些疲倦。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岸边的麦田。
麦田早已度过冬雪和春寒的时节，如今小麦都在刷刷地往上长，叶片也都呈现出深绿的颜色。微风阵阵袭来，麦浪起伏不止。德宗情不自禁地闯入麦田，睡倒在其中。自由和舒畅立即淹没了全身。这时，不用担心老爷子在课堂上打他的手，也不必刻意地区分好还是坏，总之无忧亦无虑。他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就像千年的囚徒刚从地牢里爬出来，表现出无比的兴奋和满足。他闭上眼睛，什么也没有想，只感觉到麦苗的清凉，风的爽快。
正沉醉时，突然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到耳边。“嘿，挨炮子的，不要跑”，这话像巨雷闪电直击下来，德宗的每一根头发都立刻开始发颤，眼珠子也马上瞪得很圆且愣白如死鱼的眼。他刚爬起来想要逃掉，却发现一个瘦长威猛的男人站在面前。那人的脸饱经沧桑，看上去黑黄坚硬，像鳄鱼的脸。他是陈平川，三十多岁，青柏镇首富陈二爷的弟弟。他家就在附近，他家的麦地正好就是德宗躺着的这片。见有人在糟蹋麦苗，陈平川气愤不已。他匆忙地赶到现场，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脚。德宗的屁股被踢得啪啪响，不到半分钟就像打了麻药似的失去感觉；又像有可恶的匪徒将他的一半屁股掘去，半个屁股突然脱离了整个身体。他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在心底徘徊。突如其来的踢踹一时之间令德宗难以接受。
陈平川瞪起豹子眼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德宗有气无力地道出几个字：“元昌叔。”
这时，陈平川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东西，他惊讶地说：“哦，原来你就是赵大忽悠的干儿子。”可这惊讶还是抵挡不住愤怒，不知哪里来的激情，陈平川突然揪起德宗的耳朵，好像要像提兔子那样把他提到赵元昌的面前去说理。德宗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股蛮力拉长了好几倍，而且有种奇怪的疼痛。于是，他抡起胳膊朝陈平川的手砸去，这劲真大，居然让陈平川松手了。片刻间，德宗的左耳朵就变得透红如水萝卜，而且燥热如在蒸笼里。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耳朵，检查是不是还长在脑袋上，如果被揪掉那可就倒了八辈子霉了。他边揉耳朵边用憎恶的眼神瞪着陈平川。陈平川知道想要像提兔子那样把他提走，那是不可能事情了。但是，他不肯善罢甘休，伸开手臂把德宗推出麦田，由于力度过大，差点把他给推倒，险些要掉进池塘里。德宗倒显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像是要赶赴刑场。他很不情愿地走在前面的路上，而陈平川在后面跟着，推着。没过多久，他们就进入镇中的巷道。
巷道里有几个小孩儿在玩耍，见到陈平川和刘德宗以后，都很自觉地靠着墙站立起来以给他们腾出可以通行的路。因为巷口很窄，只容得下两个并排行走的人。那几个小孩都很惊讶地看着他们，眼神静如潭水。陈平川好像故意要让德宗出丑，等走到小孩子们集中的地方时又用力推了他。紧接着，几个小孩子也扔下过家家用的草叶和砖瓦，跟在陈平川的屁股后面。等走到青柏镇的大路上时，又有些大人们好奇不已，都跟在那几个小孩的身后。除了有一个用破布遮住下体的乞丐漠然地瞟了两眼然后远去之外，其他路上的行人都像着了迷似的凑上前去，想看热闹。跟在陈平川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好像陈平川的屁股有非凡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们，盯着陈平川的脚后跟跑。不是因为他的脚后跟能够散发出香味，而是因为跟着他可能有好戏可看。
不过多时，他们就来到了赵元昌家里。听到屋外有唧唧哇哇的吵闹声，赵元昌从屋里走出来。院子里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陈平川和德宗站在院子中央，矮小的土墙上都围着一层人头，大黄狗都吓得不敢叫出声。赵元昌似乎已经知道事情的眉目，八成是德宗惹了祸，但立刻咽下一股闷气变得平静起来。他走上前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平川说：“你儿子在我麦地里打滚，压倒几根麦子我倒不这么闹腾了，他妈的压了我半亩地。而且，不识好歹，还用白眼看我。这口气我可不能不出！”听到这话后，赵元昌连忙道歉：“都怪我管教不严，实在对不住！他还小，不懂事，何必跟他计较！损失了多少我赔给你就是了！”
但是，陈平川很不乐意，他说：“你说的倒好，说赔就能赔啊？我是心里受伤了，你要给点儿精神安慰。赵大忽悠啊赵大忽悠，你是真不聪明呐还是装傻，这点意思你都不懂。要我看，把这兔崽子打上个几十大板也不够我泄气。哪里有糟蹋了人家麦苗而不道歉的，还自以为了不起，觉得那是理所当然。想的那么简单，没门儿！”
这时，赵元昌恍恍惚惚地感觉身边好像有十几个差役正举着宽厚的木板对准德宗的屁股将要打下去，他很自然地把德宗拽到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好像在说“你不要害怕”。紧接着，他就要求德宗给陈平川道歉。可是，德宗仍然难以开口，他根本不愿意道歉，你越要求他的嘴闭得越严，好像决意将口封住永远不再张开。当时，矮墙上的看客们都把目光集中在赵元昌的身上，他也显得有些紧张了。无奈之中，他居然也对德宗发起火来，说：“你如果不是哑巴就给他道个歉，又不会死人！快说！”这话其实奏效了，德宗终于微微地扭着脑袋朝那个长得像鳄鱼的陈平川说了句“对不起”。然而，那声音很小堪比蚊虫，似乎只有跟前的陈平川才能够隐约地觉察。
听到那句道歉的话从德宗的口里发送出来，陈平川的心里舒坦了很多，像很多憋在胃里的酸胀气突然释放掉了。尽管那声音很小，但是陈平川已经心满意足，别看他表面上的蛮横和无礼还布满着那张丑脸，其实怒气已经消去大半。不过，他似乎还想出出风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他那雄厚的嗓音，于是大声地说：“你说的什么啊，老子听不见，你再说一遍！”当时，德宗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像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二锅头，瞬间起效。他低着头不敢看四周的人，恨不得在脚下的地皮上挖出一个深坑，把自己埋进去。尴尬将时空凝滞。周围人的目光好像要把他的躯体挤得变形，要把一颗心束缚得不能有喘息的机会。那一刻，空气变僵了。德宗的心脏在跳动，而意识却停止了。陈平川觉得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比较严厉的了，它比在屁股上打几十大板要难受的多。从此，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赵元昌有个不太懂事的干儿子，他连给人道歉都那么费劲，他的脸被丢尽了，好像被某个山鬼扒去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德宗受到了比死还要难受的惩罚。于是，陈平川不再为难德宗，脸上的怒气也突然蒸发掉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边抽边转身离去。看客们也都四散开来，不到半分钟墙头上已经不见半个人影儿。巷道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笑声。狗这时从窝里钻出来，伸着舌头，好像知道批斗会已经结束，该吃午饭了。
这天黄昏时分，碎片状的乌云很多，像灰色的羽毛密集地铺在天上，气氛也有些沉郁。等到晚上的时候，赵元昌竟然开始生气，他拿来搓衣板，让德宗跪在上面。这可是赵元昌第一次惩罚德宗。他摆出很严肃的样子，要求德宗发誓以后不能再肆意妄为，不能随便糟蹋人家的麦苗。他还拿出先人留下的戒尺打德宗的手，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记心。德宗的眼里流出一些泪水，知道痛却不敢说出任何违逆之词，不仅乖乖地道了歉而且也表明了不再闹事的决心。赵元昌见他也有几分坦诚，也就罢手了。他二话不说，叼起烟沉醉于弥漫的眼圈中，略有所思。没过多久，他就像个女人似的独自哭泣。德宗看见了也没有理会，躲在被窝里很难入睡，心中似乎还有些残留下来的愤愤不平。他在想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离开人群去深山里能有自由吗？不能。那么回到社会中能有自由吗？怕也未必。社会中到处都是规则，到处都是限制，能有自由吗？别人家的果子不能随便乱摘，否则会被视为不义的偷盗之举；别人家的麦子也不能随便乱躺，否则便会招来大祸。德宗有些彷徨。
他小小年纪就开始考虑社会的规则，开始思考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要么死，要么先明白该怎么活。在德宗的眼里，似乎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择。德宗还不想死，于是他努力地想着怎么活的问题。他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自由，他该怎么面对这个复杂的社会。几天之内，他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人生的疑惑狂潮已经把他的心卷入深沉的海水中，再想摆脱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他的身躯处在现实当中，能感觉到鸟语花香，也能意识到他人的存在；但是他的心却好像在另外的世界里游动，不断地思索着一些疑难。他好像在白天里做着奇怪的梦，恍恍惚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麻木，半个月就变成好像没有感觉的皮，一个活的躯体上挂着一幅死人般的面相，有人称之为“活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