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始仪和阎得生正在观赏湖光山色的时候，赵小芸也在和德宗相会。赵小芸面对始仪的压力，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始仪凭借其大方活跃的性格，在争夺德宗的过程中始终都占据着先机，她总是在最快的时间里了解到德宗的信息，总是在最短的距离内跟他接触，譬如给他擦汗，甚至亲自给他喂饭。赵小芸则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她就像躲在洞穴里的一棵草，很想伸出头去外面获得一点儿阳光的温暖，可她总是做不到。除非它发育成一棵大树，能够破土而出，把头直伸向无边的天。小芸在痛苦地暗恋德宗。每过一天，她的心都会被抹上一层灰。她很想找机会和德宗好好谈谈，说明她的心意。说来也巧，那天厂里组织外出游玩，恰好德宗答应不去，而始仪也因为要参加公司的活动便不会缠着德宗不放。总之，这算是难得的机会，赵小芸可以完全敞开心扉跟德宗谈谈他们的未来。她让德宗陪他去荷塘散散步，德宗不问其因迷迷糊糊地就答应了，几秒钟后突然觉得自己的决定太冒失了，可是为了给自己保留一点儿面子也就没有再说推辞的话。一层淡淡的乌云又挂在他的脸上。
这天吃过早饭，赵小芸就开始精心打扮自己。她穿了很整洁、很漂亮的衣服，粉红的裙子，淡绿的上衣。倘若在平时，她总是穿得很普通，很不显眼，就像个丑小鸭似的。这天却不同，她把自己珍藏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穿，人也变得时尚了。她把鞋擦了好几遍，表面上都能发出光来。她向来不抹口红，今日却特意要抹上，眉毛也画了，脸上涂了淡妆。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有品味了，她母亲在家里盯着她看，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在片刻间变成那般模样，眼神里透露出惊奇。她知道小芸要去和德宗见面。其实，这都在她意料之中，也是她支持的做法。平日里赵小芸总爱和她母亲说些心事，她母亲早就知道小芸在暗恋德宗，她有时在路上碰巧遇见德宗都要耐心地多瞄几眼，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配得上她家的小芸。见德宗样貌还看得过去，不在丑人之列，也就先放下了半颗心；既然是乖乖女儿自己选出来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况且，她也日渐衰老，想让女儿有个归宿，心就安了。所以，她对小芸的行为表示理解。走时还特意端详了一番，把小芸的几根乱的头发拨到脑袋后面，以确保整个面相整洁才好。按约定的时间，他们在荷塘会了面。
荷塘位于青柏镇南郊，面积很大，里面满是荷花。初秋荷叶都还铺满整个池塘，有很多莲蓬已经露出来，剩下几朵小莲花还在寂寞地开。荷塘四周都是柳树，大部分是飘逸的垂柳，也有几株旱柳叶子朝天，显出特立独行的霸道样子。镇上退休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们经常来这里散步，每隔十来米就有一排木凳。荷塘南边有一个弯曲的走廊，上面仿照的是中国传统建筑的飞檐斗拱。青瓦红柱，雕栏台阁，颇有古时风韵。德宗见到始仪后，便首先去那走廊里转了一圈儿。德宗觉得小芸的装扮有些不太正常，但他没有询问缘由。小芸是为了吸引他才穿得很漂亮，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正合此意。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脑袋瓜还在区分着真与善的不同，想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小芸在身边也基本上当她是来回走动的人影。她说话，德宗能听得见，可未必入心；德宗说话也不看具体情形，只管否定与自己无关的内容，或者肯定些不经过大脑思考的内容。
赵小芸专心地问他：“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德宗说：“还好。”
她觉得心里暖暖的，又问：“我见始仪每天都和你走得很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你们是不是已经恋爱了？”
德宗说：“没有。”
小芸似乎不太相信，于是说：“这怎么可能！”
德宗没有回应。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德宗说：“真的。”
小芸故意说：“我看始仪对你情有独钟，你看她每天都对你那么好，你也应该对她好才对，是不是？”
德宗凝了凝眉头没有说话，他最烦别人给他提要求。小芸见他满脸不高兴，便把话题转移到其他的方面。她问德宗最近在家里做什么，德宗说雕木头，说起雕木头，他的眉毛就自然地扬起来，精神开始活跃。他马上叽里呱啦地说起来，从他捡起第一块破木头开始雕刻到最近的雕刻状况，把他培养雕木兴趣的历史都翻出来一一细说，譬如选择什么样的木头，山上哪里可以寻找到奇形怪状的木头，找来木头后怎么按照特定的步骤雕刻，雕完后应该怎样放置、应该怎样保养，如此等等。他说得兴高采烈，很长时间都不停。小芸没有插嘴的机会，其实她已经听得很不耐烦了，眼睛不断地移出他的视线去观看河塘里的荷花与水鸟。她对雕木没有任何兴趣，德宗说了一大堆就真像耳旁风，呼呼地吹来，又呼呼地刮过，小芸没有听进去半句。可是，她又不忍心打断，因为他能说出这么连贯的一段话也实在太难得了。她边走边无聊地掰着手，一会儿瞄瞄德宗的嘴，一会儿察看察看自己的指纹，其实她也不是看手相的，啥都看不出来。就这样，她听着德宗说，一转眼就已经绕着偌大的荷塘走了一圈儿。德宗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双眼好像被什么东西蒙蔽了，他看不清别人的反应。当他说的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时候，不能再继续拓展下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赵小芸看着荷叶下的小鸭子微笑，自己倒有一丝丝的失落。
小芸见他不再自言自语，便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
德宗脑袋发懵，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眼前这个可爱的姑娘了。他看着她，说不出半句话，好像舌头被割掉了，痛苦而烦躁，迷茫而不知所措。他以为这次散步是再平常不过了，没有想到小芸会向他表白。小芸又问德宗他是不是也喜欢她，德宗憋了半天，终于说他们不合适。小芸盼望的那个答案没有出现，她顿时失落，顿时清醒了很多，好像现实的冰水突然灌在她的头上，不愿接受也得接受。她暗恋了德宗那么久，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多看了他几眼。几年间，当别的男孩子追求她时，她根本不上心。只有德宗占据在她的心里，她总是梦到德宗，可他总是那样触不可及，在水一方。没想到，现实果然是这样。德宗根本就没有喜欢她，她就是自作多情。弗洛伊德是对的，梦似乎才是最真实的，梦里的他在遥远的地方，现实中你也休想碰到。她不甘心，她问德宗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如果是身材好的，她可以尝试去减肥；如果是会做家务的，她也可以努力提升自己的厨艺；如果是有才华的，她会专心学习琴棋书画；如果是贤淑的，她会慢慢培养优雅的气质。总之，为了他，她可以做她能做到的一切。可是，德宗总是以轻轻的摇头加以否定。从他说出不合适的那一刻起，小芸再说的天花乱坠都不会起到任何效果。她在做没有意义的挣扎，她说了很多都是在发泄她的不平情绪，到头来她发现自己原本就生活在自己所框定的虚幻的世界里，她才发现自己只是暗恋别人。她又怎么获得真实的爱情呢？单相思怎么可能成为长相爱呢？
他们围着荷塘走了两圈儿多，有些疲倦，就坐在岸边的木凳上歇息。这时，他们看到对岸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辨认后发现是陈二爷，也就是他们的老板。陈二爷正在陪他父亲看风景，洁净的蓝天是温和的，岸柳荷叶也很可爱。他父亲是个老兵，在战场上拼死杀敌，身上负了很多伤，据说十几处伤痕如今还遗留在身体上。他的两条腿都因为战争残废掉了，如今每天只能坐着轮椅上度日。陈二爷经常抽时间陪他的父亲在荷塘转，应该也算是个孝子。这时，他们正停在荷塘岸边观看戏水的鸭子，陈二爷的父亲那副如古松般的苍颜上露出一点儿有趣的笑，好像在与鸭子同乐。
德宗指着对面说：“看，陈二爷！”
小芸则耍着小性子说：“谁稀罕看他！”
德宗很疑惑，他扭头问小芸：“这话怎么说？”
小芸回答道：“别瞧他有副人样，其实可坏了。他养了小老婆，你知道吗？”
德宗说：“不知道。”
小芸接着说：“我看到过几次他跟村里的董寡妇鬼混，还给她送吃穿的东西。”
德宗说：“恩。”
小芸说：“董寡妇是小三。”
德宗又问：“你不喜欢董寡妇吗？”
小芸说：“不喜欢。”
德宗得意扬扬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董寡妇吗？”
小芸又摇了摇头，紧接着就问：“难道你知道？”
德宗定了定神说：“你想，一男一女本来是夫妻。如果这个男的在外面找了一个小老婆，那么根据男女平等的原则，这个男的原来的老婆也可以去找另外一个小男人。同时，如果这个男人在外面找了一个小老婆，那么他可以找第三个、第四个、第无数个，既然可以找小三，那么自然就可以找小四和小五；这样看来，他的原配夫人也可以找第四个男人，第五个男人，第无数个男人。这样，就有了无限的可能，关系会越来越复杂，纠葛会越来越多。所以，只要有个小三出现，就会把事情闹的乱七八糟。也只有一男一女才可以保证这个结构是最稳定的。陈二爷就是个例子，如果有董寡妇在，他的日子就不安生了。因为没准儿第二天就有个李寡妇或者张寡妇冒出来，这是可以发生的；他媳妇要是知道了实情也找上几个男人，也是有理的。那这日子该怎么过，自然可想而知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对有些内容特别感兴趣。
芸随之说道：“是啊，我喜欢一个人专心爱一个人。只要对方不对我忽冷忽热。就是几年后爱的不那么热烈了，到了七年之痒的时候，如果和别的男人有了关系，那也正常。我最忍受不了我的男人心里装着另外的女人。只要心不变，就行。”
德宗说：“你不了解我，我心会变的。”
小芸一听就听出这是敷衍的话，是要成心气她的。她还想挽回，后来他们又绕着荷塘走了一圈儿。小芸又重复地印证德宗的态度，只是说话的形式不同。一会儿问他是不是还在意她，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求”，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觉得我难看”，一会儿又问“你觉得我们的未来怎么样”，她反来复去地问，要追回一点儿恋爱的希望，想要获得一点儿转机。哪怕德宗听进去一句话，让她有考虑的余地也行。可是，所有的问话都是一大堆没用的口舌之语，它们根本没有触动德宗的心。他每次都以坚决的拒绝态度示之，或者摇头，或者说无缘。几次之后，小芸的心就被折磨得失去了活力，那颗恋爱的心就像冬天里的草逐渐枯萎，想要获得重生几乎没有可能了。散步结束的时候，她连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耷拉着头，脑瓜像飘浮在一个死水池子里，在风的推动下，晃晃悠悠，不知去往何处。小芸还不死心，离开荷塘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想要抓住德宗的手，还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明天再见”。可是，德宗离开的速度很快，小芸那双本来想要抓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他，他就挪去几步已经预备转身，然后轻易地回应了一句“我明天有事不能来了”，便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就走了。小芸那双手还没有完全收回来，还有一点儿僵在空中。这时，她失落到了极点。她鼓起了好多年积攒下来的勇气终于表白了，可是就在一刹那间被无情地拒绝了。她也许想到了可能被拒绝的情形，可是没有预料到它来的这么突然，这么猛烈，这么绝情。
但是，德宗依然显得很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的语气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脚步也没有什么变化，手也没有僵硬，脑子里继续追思某种奇妙的根源。初秋有些树叶已经枯萎掉落，显出了一些苍凉。赵小芸深深地感到了秋叶渐衰的悲伤，而德宗却只感到了一股不一样的自然气息，以为只不过是绿叶变成黄叶子然后在秋风的吹刮下掉落了，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