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麻麻亮。
田仲和剧孟、白龙三人,顶着晓月残霜,乘马匆匆北上。为了早离是非之地,出城即加鞭疾驰,直奔出三四十里,人马见了汗,才缓缓前行。此时,太阳窜上树梢,路上行人也多起来。
三人走了半日,早觉腹中饥饿。路边有一粥店,三人下马,打算进些朝食,也让马歇一歇。店内尚无食客,一位驼背老人,在隅角烧火熬粥。一个小厮过来,问客人吃甚么。这种店原没好饭食,不过是粟米粥、腌萝卜。三人要了粥、菜,又吩咐小子照料马匹,喂些草料。跟着,小厮用托盘端来粥、菜。三个人低头吃起来。就在这时,进来两个戴斗笠的汉子,找副座头坐了,也要了粥、菜,匆匆进食。因不相干,田仲等人没有理会。
一碗热粥进肚,白龙用手捅一捅剧孟,意思是让他问韦九的事情。这件事憋在心里四年,真一刻也不愿再拖延了。昨日左良、袁盎和王府佐吏,一直陪着游玩、饮宴,没有机会说机密事,偏田仲晚间醉了,今早又一气赶路。其实,不用白龙提醒,剧孟早想打开这个“闷葫芦”。见有外人在场,便丢个眼色,表示现在不行。田仲见他们挤眉弄眼的,便笑问:“你们两个闹甚玄虚?”
二人连说“没有、没有”,然后“吸溜、吸溜”喝粥。三人很快吃饱了,马也喂饮了,这才重新上路。
又走了一阵,前后都是荒野。剧孟这才把心中所想,向田仲说了。最后,乞求道:“师父,徒儿受刺客大叔的临终托付,已经四年了。当年,郭中大侠说你老知情。我和白弟,无一日不悬挂此事,无论如何,要寻到他的女儿,把宝剑还给她!”
白龙也一股脑问:“师父,恶(我)们有好些事情不知道。你老说,那把剑,当年是不是韩信得了?刺客与韩信可有关联?剑又怎到了他手里?为甚么拼死报仇?韦九见在哪里呢?”
田仲听完,脸上已没了笑容,沉声道:“剧儿所言甚是,无论怎地,都要将剑送还刺客的后人。”接着,长叹道:“你们何曾知晓,这牵扯到一件通天冤案,个中恩怨,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吾知道些内情,却也知之不全!”
说至此处,已是眼中噙泪。迟疑片刻,以手加额道:“这样罢,前面两、三日路程,就是大将军故里,吾领你们去见两位故人,他们都亲身经历,自会说出真相!”说完紧加两鞭,坐骑向前疾驰。
剧孟、白龙听了,愈发摸不着头恼。怎么也没想到,会这般讳莫如深,连忙打马跟上。一路上,田仲满脸忧郁,再没有说话。
这一天,傍晚时分。田仲领着剧孟、白龙进了淮阴古城。在他们后面,远远坠着两骑。正是前两日,在粥店偶遇的那两个汉子。田仲他们心事重重,只一门心思赶路,竟对跟踪之人毫无察觉。
剧孟、白龙都是北方人,面对娟秀的江南水乡,看甚么都觉新鲜。夕阳下,城里河道纵横,房屋大都临水而建。一座座曲拱小桥,横跨其间。河面上,金波鳞鳞,不时有小小乌蓬船划过。岸上人来人往,十分喧闹。剧孟对白龙道:“江南真个有趣,出门便要坐船呢!”白龙有些饥渴,小声咕哝道:“嗐,跑了一日,也该打店了。”
田仲只在前面引路,沿河穿城而过,来到城北的一处湾汊,进了一个小渔村。暮色降临,湾里水平如镜,泊着几只小船。岸上茅屋栉比,升起袅袅炊烟。村口一株参天老榕树,旁立碣石,上有“古泗入淮”几个篆字。离此不远,卧着一块光搭搭大青石。田仲下马道:“是这里了!”剧、白赶紧下马,接过师父手中的缰绳。
田仲蹲下身子,看了看,指着大石道:“这是当年大将军钓鱼的地方。”缘于尊敬,田仲只称韩信的官讳,不直呼其名或字。剧孟、白龙看时,果然石上雕有“韩侯钓台”几个大字,风吹雨淋,已有些模糊。田仲站起来,向前一指:“你们看清楚,巷子口那边有一木桥,叫‘胯下桥’,是当年大将军受胯下之辱的地方。”又往东一指,“那边是‘韩侯祠’。今日,我们就宿在那里!”
剧孟、白龙向东望去,果然绿丛中露出一带灰墙。三人牵着马,逶迤来到近前。十几株大榕树,一字排开,个个盘根错节,树围盈抱,叶茂蔽天,垂下许多气根。旁边一座古祠,门阙雄伟,却剥啄破旧。重檐下悬一方旧匾,正是“韩侯祠”三个大字。匾旁罗雀群飞,啾啾鸣叫,想是匾后住了小鸟。剧孟、白龙仰看一回,只觉岁月沧桑,无限凄凉。当年韩信初封楚王时,该是何等风光荣耀!不过二十多年光景,竟破败如斯了。田仲上前“啪啪”敲门。不一刻门开了,出来个腆胸叠肚的老汉,一张黑脸,两眼铜铃也似,高声问道:
“你们找谁?”
“张屠,你不认得吾了么?”田仲笑着答话。
“啊也!”那人转动双眼,抢将上来,捉住田仲的手欢喜道,“你一向在鲁地,逍遥自在,甚么香风把你吹了来?快,快进来!”
这位名叫张屠的老汉,倒有些来历。他本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当年便是他,让韩信蒙受了胯下之辱。后来,韩信受封楚王,衣锦还乡时,不仅没有忌恨他,反擢他作了淮阴巡城中尉,并向部下将士说:“这是位壮士,若没有他激励我,我也不会有今日。”
多年前,田仲便与张屠相识,如今故友重逢,自是格外亲热。田仲说明来意,又把剧孟、白龙介绍了。张屠见是老友的徒儿,爱屋及乌,问长问短。剧孟小心回复了。
他们随张屠进到院内,在廊下把牲口拴了,这才进入正堂。堂内昏暗,张屠点了油灯,这才看清屋顶、墙面都熏黑了。迎面是祭台,供奉着韩信的立姿彩绘泥塑。剧、白仔细端详,见它栩栩如生,如同真人——身躯昂藏魁伟,头戴骑将介帻,两根缨络系在颏下,披半长铁锁甲,一副落落穆穆的神气。左右两边,各悬挽联:上联“生死一知己”,下联“存亡两妇人”。
剧、白不知所指,田仲小声道:“前联是说萧何,后联系指漂母与吕后。”剧、白对这段历史不熟,仍是糊涂不解。拈香跪拜一回,才离开这里。
张屠边走边说,后院还有大将军的衣冠冢,今日天晚了,明日再瞻仰。然后,带着他们拐进一个跨院。院内一株老桧树,种着几畦菜蔬,北向三间破茅屋。还未进屋,张屠高声喊道:“卢大,你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屋里出来个五旬老汉。此人身材魁梧,却是左臂残了,空荡着一只袖管,脸上戴玄色面罩,似乎眼神也不大好,右手扶墙,扭过脸问:“是哪位朋友来了?”
“卢哥,是吾呀,田驹子!”田仲大声回道。“田驹子”,是田仲小名。他抢上几步,拉住卢大的手,热络问道:“这几年可好啊?”
“好呢,”卢大语调甚为苍凉,“只是眼睛不济了!”
“唉,怎会这样。”田仲一阵悲呛,这那是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卢大呀!卢大,本名卢化,曾是韩信帐下亲兵。因为人高马大,武功高强,人们都唤卢大。韩信遇害后,他来此看守祠堂。
“过去的熟人,多已不在了!”卢大干瘪的眼中滴下泪来,“只我和张屠相伴,倒也不觉寂寞。四时八节,乡亲也来祭祀,终是不忘大将军!”说着,把田仲他们让进屋里。
屋内还算干净,两张破旧苇席,一条栁木几案,两副旧绵被堆在墙角。斑驳的墙上,挂着一顶白色圆形介帻,黯然褪色的——这是汉军骑将戴的帽子,上绘朱色三点一组花纹,帻侧有两根丝缨垂下来。
卢大见剧、白盯着,便至情地介绍:“这是大将军的遗物。唉,还有一把剑,只不知流落在哪里了。”
剧、白心中一动,连忙对视,又看向师父。田仲神情惨淡,默默不语。一时屋内有些沉闷。又闲话了几句,卢大留下作陪,张屠去准备晚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