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三人赶到阳平镇。
刚走到一座石桥边,见桥头卧着个老者。剧孟立刻跳下马,快步踅到近前,轻声问道:“老伯,你老可是病了?”
那人道“不是”,翻身坐起来,有气无力道:“吾三天没吃饭了,是饿的。三位小哥发个善心,让吾吃顿饱饭,可行?”
乍看之下,剧孟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这人年约五旬,一身葛布禅衣,个子不高,却骨骼清奇,二目有神,犹如暗夜的香火头,又似两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全不象久饿的样子。暗忖:江湖上多有异人,倒不可孟浪了。陪话道:“如前辈不嫌,前边即有逆旅,请同我们一起来罢!”
请教了姓名,老者自说姓古,行二,就叫古二。
薛况持重些,并不言语。白龙觉得好笑,戏谑道:“还有叫这名字的?瞧你面皮不凡,怎这般俗气呢?也怪不得你,乡里多有叫阿猫、阿狗的。”
那人也不恼:“爹妈起的,叫了几十年,倒也爽利的。”
剧孟见白龙口无遮拦,便低声叮嘱:“江湖多有奇人,莫轻看了。”白龙不服,嘴里不停啰唣。薛况看不过,扯他袖子,让他少说。
四人进了一家平安客店。方一住下,剧孟唤小二打火做饭。自知腰里不丰,让老者吃饱就行,本想说“做五升粟米饭,将些好菜蔬来”。还未开口,古二抢先道:“既然请我,吾来点菜可好?”
剧孟听了一愣,自知失礼,旋即躬身一揖,恭敬道:“原该如此!”白龙忙扯他衣襟,提醒莫让对方狮子大开口。剧孟会意,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他天生豪放,不在金钱上计较,也就不理会。
古二看在眼里,只管点菜:“既在黄河边上,金鲤鱼不可错过了。常言道:黄河之鲤,金鳞赤尾,双睛如火炭似红色。它同淞江鲈鱼、伊水银鲂、长江鲥鱼,并称四大名鱼。黄河鲤,又叫 ‘龙鱼’,有歌为证:‘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拌凡鱼’。还有‘黄河之鲤,贵如牛羊’的说法,小二,你店可有的卖?”
小二立刻明白,今日遇到老饕,正是财神豋门,立刻换副笑脸道:“有、有,你老才是吃客!”
古二笑着接口:“那就每人一尾。吾可告诉你,鲤鱼不足一斤叫‘拐子’,过一斤才叫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象胭脂瓣似的,那才是正宗金鲤子。至于别的么,”他拖着长声,“雀巾羹、腊脯、炙鸡、炮狗肉、炙兔各要四份。素菜,吾向不喜食,就免了。”瞥一眼剧孟,“三位少侠,你们看若不夠,要不要再添些?”
剧孟粗粗一算,就这几样菜肴,没有三十钱怕是打不住。而白龙、薛况身无分文,自己总共不足百钱,连忙笑着回道:“夠了,夠了。”
“吃黄河鲤鱼,还要喝些酒才好,”古二不等剧孟接口,径直问小二:“可有‘百日酿’?别的淡酒,吾是喝不惯的。”
“有、有!”小二眸珠一转,知道吃主上门,故意抬价道:“只价钱贵些。这位爷,制作此酒费工费料,二十枚一坛,可使得?”
“你别哄骗吾,”古二很内行,“冬酿春熟的‘百日酿’,能够拉黏的,二十枚不算贵,吾可要验看的!”
白龙、薛况见他如此铺张,很替剧孟着急,连连冲他使眼色,剧孟只当没看见。白、薛无法,坐在一边撅嘴生闷气。
无移时,后厨鸡犬鸣叫,刀勺乱响。跟着,小二用大托盘,把佳肴、美酒端上来。果然鱼做得好,浑身焦黄,嘴还不停地开合。酒也拉黏,醇香甘冽。四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方吃喝完,古二又让小二上茶,点名要“黔南雀舌”,此茶形以鸟舌,又名“鱼钩”,向为茶中极品。小二说店小本微,平日贵客少,没有这种茶。古二揺头道:“知你也没有,有甚将就把些来。”
一时茶来,众人慢慢喝了。古二慵懒地打个哈欠:“今日劳乏,吾要去睡,失陪了,明日前面再见罢。”说罢,自去东厢歇息。
小二过来结账,总计四十五钱。白龙舍不得,便对剧孟道:“剧哥,你可把弄好了,恶(我)们钱不多了。再碰上蒙吃蒙喝的,剩下的钱就回不去了,弄不好真要讨饭呢!”
剧孟只笑笑:“谁不会遇到难处呢!”
次日,剧孟三人起来,一问小二,古二早走了。
白龙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揭了这帖老膏药。三人顾不上吃朝食,便上了路。辰时打尖,在路上买些糗面 ,就着凉水吃了。剧孟仔细盘算,还剩五十余钱,回家的路费肯定是不够了,便寻间当铺,把随身的一块玉佩典了,当铺掌柜欺他急于出手,本来值五串钱 的好玉,只给二百钱。剧孟忍痛出让。薛况劝道:“剧哥,钱不是问题,我晚间走一趟,就都有了。”
白龙也道:“ 恶(我)看见,镇里富户娶亲,去凑个热闹,也能挣十文八文回来。”
剧孟笑道:“有我在,还不用两位兄弟出手。这玉一时用不着,带在身上也累赘。”薛、白听了,都觉这位大哥重友轻财,真没有看错他。
傍晚,他们进了义马镇,在市梢尽头找了家小店。谁知刚进店门,小二便笑问:“三位客官,可是姓剧,姓白,还有一位姓薛?”
白龙嘴快:“你怎知道?”
小二笑道:“已有你们一伙的,先订了房子、饭食。”
剧孟三人正在诧异,就听脚步声响,古二已由里边踱出来,双手一揖,笑道:“我怕三位匆忙,房子、饭食都订好了。稍稍等候,就开饭了。”
剧孟听了,很是欢喜:“好,好,有劳古先生。”
薛况心中不愿,在一旁嘟着嘴,不言语。
白龙一听,已经气饱了,暗骂:好你个古老儿,昨日吃出甜头,今日又来蒙白食了。遂老大不客气,甩出一串闲话来:“喂,小二你听好了。现在黄河边上,黄河金鲤鱼不可不食。吾告诉你,鲤鱼不足一斤的叫‘拐子’,过了一斤才叫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象胭脂瓣似的,才是正宗黄河金鲤鱼呢!别的么,雀巾羹、腊脯、炙鸡、炮狗肉、兔炙各要四份,素菜吾向不喜食,就不要了。这位前辈,你老若看着不夠,就再添些可好?”他生来灵牙利齿,学那人口风,一口气说出来。
古二也不生气,笑道:“妙极,妙极。你猜着了,吾就不多说了。”
白龙又道:“可有‘百日酿’?别的淡酒,吾是喝不惯的。价钱贵些不怕,定要二十枚五铢一坛的。不过,可要那真正冬酿春熟的‘百日酿’,能够拉黏,吾可要验看的!”
这几句,又把古二说笑了,他道:“白少侠,好口才!”
白龙瞪他一眼,觉得这人为老不尊,向几个小孩骗吃喝,也真拿他没办法。偏剧哥喜交朋友,又得花五十枚!遂扭过脸不看他。无移时,饭菜俱都端上来,四个人吃了,无非又说些枪棒之事。刚刚吃完,白龙唤小二煮茶,问道:“可有‘黔南雀舌’?”
小二道:“店小没有这种上等茶。”
白龙接口:“吾知你也没有。有甚,将就把些来罢。”
一时茶来,每人喝了一碗。白龙又学着古二口气:“今日劳乏,吾要去睡,失陪了!”
古二听了,“哈哈”大笑:“看来,吾们真有缘份。你们知道吾没有钱,吾也不虚让客套。这顿酒饭,还是三位会帐罢。今日暂别,吾——”
不等他说完,白龙马上道:“吾要去睡,明日前面再见罢!”
古二笑道:“不,吾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剧孟颇觉尴尬,忙道:“古先生,千万别在意,晚辈虽然囊中不丰,但同吃几天饭,还不妨事的。”
古二说完起身,抹抹嘴,呲牙一笑,竟头也不回,靸着破草鞋,“踢踏、踢踏”去了。剧孟、白龙赶忙追出门去,那里还有古二的踪影?
二人再回屋内,见古二所坐之处,却有一钱袋在那里。白龙抢过去,打开钱袋,除了满袋的铜钱,还有一块玉佩——正是剧孟典当的。另有白帛、缯锦各一幅。白龙忙递给剧孟,白帛上面写道:
三位少侠:
吾在长安恰遇好友袁盎。听他言及
剧少侠为人诚直,侠义肝胆,便从长安坠
下来,以观心性。途遇郭中,请他赠马。
为助出关,特送符信。今俗务缠身,暂作
别,知名不具,后会有期。
看到此处,剧孟忽地灵光一现,想起此人正是“亨通老店”里独酌的老者,也就是田仲大侠。“古”字,正可拆为“十”与“口”,再拼成“田”字。排行第二,便是“仲”字。只怨自家愚顿,不能当面解得,后悔不迭道:“当面错过了!”
白龙更是懊悔:“我真是小叫化,眼皮子浅,一点胸襟没有。嗐,他不会生气罢?不会影响拜师罢?”简直要哭出来。薛况嘴上没说,心中却想:今后行走江湖,唯有谨慎才好。从此,又多了份阅历。
再看那幅缯锦,正是过关用的符信。上面写着三人的姓名、年龄及携带物品,钤着朱红的关防大印——这就是“救命符”。三人看着“符信”,既惭愧又兴奋,只觉遇上这位游戏人生、冷面热心的前辈,真是万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