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温良恭俭让”的时期过去了,学校里由批“凯洛夫”教育法联系到老师的头上,每个“师道尊严”的贯彻者都经历了一场劫难。有些事确实如同刻在我的心上,而令我时至今日仍旧难以忘记的则是一双手,一双粉白、柔若无骨的手,在几只大脚的踩踏下,很快便皮开肉绽、血迹斑驳了。
那年、那月、那天,我刚走进校门就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只见校园里铺天盖地张贴出许多大字报、大字块,横的、竖的、倒的、正的,什么样的都有,许多字上还被打了大大的红“×”。当我走进教室,广播喇叭便震天动地响了起来:“红卫兵战友们!红小兵们!快快快!!!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礼堂,我们要向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宣战!!!宣战——战……”
当我们走进大礼堂时,里面已是座无虚席。礼堂门口站着好多腰扎武装带,身穿绿军装,臂戴红箍的哥哥、姐姐,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红袖箍,进一个发一只,我们立马套到胳膊上,登时觉得很神气,小胸脯也挺了起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在大礼堂一侧的通道上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了个地方站下。这时,礼堂台上还空荡荡的,只有台中间放着一只插在支架上的话筒。
时间不长,一个大哥哥从台后快步走上来,在话筒前停下,熟练地将话筒调到适当的位置,然后,用手指敲了两下,听到回音后才对着话筒大声说道(应为喊):“战友们,红小兵小将们,我们最最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派难受之时’。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大会’,就是要大长无产阶级志气,大灭资产阶级威风,下面,将资产阶级反动教育权威、‘凯洛夫’的孝子贤孙×××、×××……押上来!”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教育权威!”
“打倒‘凯洛夫’!”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派难受之时!”
“打倒……”
口号连天,手臂如林。
我们这一群傻小子,根本不知道谁是“凯洛夫”,什么叫“资产阶级反动教育权威”,只是觉得新奇,随着别人乱叫,举起手臂时我看到臂章上清楚地用黄油漆印着“红小兵”三个字,登时,一只胳膊充满了力量,因为,那三个字里有个“兵”字,当时小心眼儿里觉得兵就是解放军了,看看身边的同学们,一张张小脸蛋上都像我一般充溢着兴奋和自豪的神色。然而,当那一串“反动教育权威”被两人一个地押到台上来时,我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都惊呆了:啊?原来校长他们就是“反动教育权威”啊!怪不得总跟我们绷着脸呢。
当校长、教导主任被押到台上后,又有仨个人押着一个秀发披肩的女教师拥上台来。起先,她披散着头发遮住了脸面我没看出是谁,当她的头发被人狠命向后扯起时,我发现她竟是我们最喜欢的车老师。平时,她对我们那么好,怎么会……还是那个哥哥为我们解了疑:“战友们,红小兵们,你们知道么?就是这个女人在昨天夜里,用她那双资产阶级阔小姐的手,撕毁了我们张贴在校园里的大字报,这是什么行为?革命大字报是革命战士最最有力的武器,她去毁坏就是 !战友们,让我们碾碎‘现形 分子’的手,打掉她的嚣张气焰!……”
刹时间,台上刀剪乱飞,“ 分子”的秀发转瞬成了地上的乱麻,于是,便出现了文前的那一幕。在车老师的双手被踩踏得血肉模糊时,我的眼里不由得噙满了泪花,不由得想起来这所学校报名时,这双手曾轻柔地抚摸过我的头顶。看看身旁的同学们,他们的神情竟也不似先前的欢快了,口号声中,车老师惨叫连天,涕泪交流。那些戴红袖标的哥哥、姐姐们拳头巴掌雨点般落到那张原本姣好的脸上,一会功夫,那张脸就肿起来,鼻血淌了出来,一滴滴掉到台上,这时,几只压住她肩头,扭住她臂膀,撕扯她头发的手突然间同时松开,失去重心的车老师便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栽了下去,只听一声惨叫……
一些女同学有了哽咽声,被一些哥哥们用目光瞪了回去。车老师在地上静静地躺着,头发被剪成了癞刺头。她一动不动,直到批斗大会散场很久了,我们偷偷跑去看她,见她仍然脸朝下趴在那儿,我们不敢进去,门口的哥哥们眼睛狼一样地瞪着我们。
学校停课了,但我们还得时不时的到学校去,停课是一项,重要的是“闹革命”。车老师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最初是“眼镜刘”老师。我们都挺讨厌他,一个大男人,动不动来个女性化的动作。听说:车老师挨批斗就是他打的小汇报,是他找的“战斗队”,说车老师对小将不满,撕大字报,实际上,车老师当时只是担心那些拦住教室门口的大字报挂了学生的眼睛,随手挪了挪,不小心弄破了一张。
我们恨上了他,先是大龙弄碎了的眼镜片,让他瞎了多半天;后是小峰把一窝小老鼠偷偷放到他外衣口袋里,让他多少天不敢把手放到衣兜里。后来,战斗队查出他家是地主成份,让他歇了菜,又回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小山村,使他踩着人向上爬的美梦破灭了。我当时想:要是 中挨批斗的不是车老师,而是像“眼镜刘”那样心术不正的人,也许我对 会有另外的认识。因为,这和奶奶常说的好人得好报相悖,车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会得到那么惨的下场呢?冲车老师我恨那些剪她头发、踩她手,推她到台下的哥哥、姐姐们,
是什么我评价不了,但,起码你们在当时要批斗谁总该先调查一下这个人吧?总不能好的坏的一锅炖吧?!难怪后来会有那么多的磨难等着你们,能说那不是报应吗?看看 中被你们毁灭的人性和被牵连的,我们这些当时什么都不懂,被真正耽搁了的小屁孩儿,不也一样陪着你们发配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你们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
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可敬可爱的车老师,不知道经过那一场大劫难,现在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教书,也不知她的手现在怎么样了?车老师,您还记得当年那个顽皮的小男孩吗?那些年,他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您啊!您就是他心中的“女神”和母亲!
转过天晚上,我又想起车老师被打的惨状,忍不住缩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被奶奶发现了,掀开被子问究竟,我和奶奶说了,奶奶SD人的耿犟劲上来了,说什么也要去学校找人评理、看车老师。因为,我的母亲没了之后,凡是家长会都是奶奶参加的,她对车老师很有好感,免不了落一回眼泪。叨叨着:“姑娘家残了手以后咋活呀……”“多好的头发呀,做啥给绞了呢?”奶奶对此不理解,我也不理解,后来看得多了,知道那叫“资产阶级情调”,一顺的短发、小辫儿才是“无产阶级”的。当晚,奶奶在我劝阻下没能去成学校,我思及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么温柔的手,母亲般的抚摸我的头顶,忍不住女孩儿似的哭湿了枕头,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